第六章

 

大学

 

一敲开大学之门

 专业的选择

  青年人对前途对事业一般都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把自己看作是治国安邦的济世之才,大而无当,好高骛远,缺乏脚踏实地的精神。我在高中读书时,一直幻想做一个什么大家,能提出解决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的学者,我以为中国最大的问题是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也就是老百姓的民生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但是什么是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我也不甚了了。有人说人类知识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两大类,要想在社会科学方面有所成就,必须有自然科学作基础,反之亦然。两者互相依存,相得益彰。我报考选择的专业,就受这种认识的影响。我的兴趣原本在社会科学方面,高三分文科理科时,我毅然地选择了理科。文科理科是为报考大学而分设的,有共同的课程,也有不同的课程。学文科报考理科,有很大的难度,学理科报考文科的,也有很大的难度,而我兴趣和志愿在文,却选择了理,原因就是我想将来把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融会贯通。看起来,精神可嘉,理想高,抱负大,但仔细想来,有很大的幻想和可笑成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各成体系,每个体系中都包含着分工细致分门别类的专业,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这种专业越分越细,越分越多。人的一生,生命和时间是有限的,穷其全力,也只能在一定的专业内有所发现有所成就,而不可能在很多专业内更不可能在很多门类的专业内有所突破,均能成功。当然,搞社会科学的也必须具备一定的自然科学知识。

这种想法体现在报考大学的专业选择上。1948年夏季,我高中毕业,报什么大学,报考什么专业呢?别的同学一般都是在高中学什么科,考大学就报相应的专业。而我学的是理科,却文理都报。我报了四个大学四个专业: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学系研究社会问题,是我的兴趣所在,那里有几个著名教授学者是我敬佩的人;中央大学水利系,属工科,水利建设乃中国经济的重要命脉,中山先生早有教诲,我心向往之;山东大学中文系,中文是我的兴趣,也是我各科学习中的强项,读中学时老师曾鼓励我当个文学家,我也心花怒放,跃跃欲试,况且系主任老舍先生,是我所仰慕的著名文学家;暨南大学经济系,经济是我们关心和喜爱的问题。三文一工,跨越两个学科,体现了我的观点和想法。我对专业的选择,无处咨询,无人咨询,完全是独立自主决定的。

  1948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早,杭州是一个盆地,“环杭皆山也”,四边不透风,热起来象个火炉,灼烤得难受。常常是大汗淋漓,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再加上内战正打得你死我活,烽火连天,硝烟弥漫,从心理上更增加火热的感觉,好象天气热得使人没法活了。尽管如此,我们这些莘莘学子为了前途,完全不顾天气带来的恶暑酷热,依然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功课中。那时功课很多,需要死记硬背的也很多。酷暑、课重、吃睡不好,加在一起,真是苦上加苦,苦不堪言!

  一个月以后,我们移师上海,住在一个破庙里,准备最后的冲刺。白天和尚念经,振振有词,善男信女,烧香拜佛。晚上地板上躺着几十个人,热气散不去,蚊虫叮着咬,身上流着汗,怎能睡得好!但是不住庙住旅店,我们付不起钱,住庙是不要钱的。我们吃的也很简单,馒头、米饭、白菜、粉条、豆腐、萝卜汤,不能比这更简单的了。这些食住方面的艰苦,我们都能承受,因为我们一门心思考大学,有个立身之地就行了,其他的都不在考虑之内。上海是个大城市,交通较为发达,很多大学都在上海设有考点。只要各校考试时间错得开,考生可以报考几个学校,我们常常考完这个学校再考另一个学校。早上很早起床,八点以前要赶到考场不得迟到,路上车子非常拥挤,天气又热又闷,我们常常挤得喘不过气来,车子里常常听到有人喊叫:“轧死嘞!”有的同学挤不上车,误了点,就进不了考场,不得不哀叹:“数载之功,毁于一旦!”

  当时的上海,举行高考的有两类学校,一是国立大学,一是私立大学。国立大学不要交学费、饭费、住宿费,师资水平高,设备和教学条件也较好,大部分高中毕业生都考这类学校,如果不考或者考不上这类学校,“毕业即失业”,不仅找不到读书的地方,连吃饭的地方也找不到了,我属于这一类学生。私立大学有外国教会办的,有中国著名人士办的。学杂费、饭费、住宿费都较高。有的学校教学条件好师资水平高,有的则较差。一般人家子弟是读不起的。

如愿以偿

 上海“鏖战”之后,回到杭州,等待发榜消息。为了准备考大学,长一点说,两年苦读没有好好休息,短一点说最后一学期的日日夜夜,全力以赴复习功课,再短一点说,半个月的最后冲击,简直要拼命。生命已到了极限,回到杭州后昏睡了几天,醒不过来,什么也不想,只想睡觉。等到体力稍为得到恢复,也有了精神,想起三件事情。

  一件是评估一下这次高考考得怎么样?有无希望考取?考取与否,我没有把握。我不知学校的取分标准,也不知道自己的考分,当然无法估量有多大把握。但是哪个学校考得好些,哪个学校考得差些,自己是知道的,哪门科目考得顺利,哪门科目考得困难,自己也是知道的。四个学校的考试好坏,在我心中的排列顺序是山东大学、暨南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山东大学和暨南大学的考题,我做起来很顺利,尤其是国文、英文、数学三科,我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国文中的古文翻译更是我的强项,点句,释字,分析大意对我是得心应手,这两个大学也许有希望。清华大学的数学考题较难,有的题不会做,估计通不过。中央大学的考题,我稀里糊涂记不清怎么做的了,估计也没有希望。另一件事,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看望我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很想念他们,他们也想念我,我想回家探亲。这一愿望暂时不可能实现,学校通知学生,凡参加高考的都必须留校等候消息,因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在近日内寄到学校,究竟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万一通知来了,你人不在怎么办,岂不误了大事?那时内战双方你来我往正打得起劲,家乡是个变化无常的地区,一会儿共军来,一会儿国军来,老百姓在他们厮杀时就跑,躲避战火,在他们停止厮杀时就回到家里。我即便回家也是居无定所,有可能是逃来逃去,所以我同母亲同家人,只好遥遥相望,“望穿秋水”了。再一件事,我来杭州两年,有一年半就住在西湖边上净慈寺,但不识“西湖真面目”,西湖四周的湖光山色,名胜古迹,我从未驻足遨游其间,真正享受天堂赐与的快乐,想想真有点冤了。苦读时为了考大学,不玩也罢,现在大学考完了,正在等待通知,为什么不游玩放松一下?

  三件事只第三件事可行,于是邀二、三知己,租来自行车,开始了西湖之游。西湖的确很美,像美人西施一样,秀色可餐。她的美自然、质朴,没有一点雕琢加工,这给我留下深刻美好的回忆。几十年之后,当我有了许许多多名山大川名胜古迹的游览经历,仍觉得都无法与她相媲美。西湖及周边的景点,我们骑车到一处游一处,远处和山里的景点,我们只能以步代车,虽然有点累,但也玩得痛快。

  这个暑假,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个暑假,也是我第一次游历了西湖,欣赏了她的美丽。

八月初,天气还在酷暑难耐,丝毫没有凉意。同学们的心又浮动起来了,一种紧张、焦急、期盼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中间,因为大学快要发榜了。发榜的方式一是登报,一是发信,有的同学已接到了录取的通知。我表面上显得平静安详,但心底却波澜起伏。我能否圆了大学之梦?圆不了怎么办?同学传说我考取清华,我心里明白,清华取不了,中大更没门儿,有点希望的可能是暨大或山大。我们是在焦急盼望中度过的,同伴录取了,我们祝贺他们,未被录取的,我们鼓励他们,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不久录取的同学陆陆续续地接到了通知,我也是接到了通知的一个。果不出所料,我被暨南大学和山东大学录取了,山东大学中文系考的是前四名,可能成绩不错,还给我寄一份奖学金申请表。清华、中大呢,我一直等到发榜的最后期限,没有任何信息,失望了。

考取大学,圆了大学梦,找到栖身吃饭之地,引来同学的羡慕,受到亲友的赞誉,心里的欢欣不言而喻。但也有一丝酸楚,一份遗憾。我没有考上清华,没有实现北上进军文化古都的愿望。我们班考上大学的有四个人:一个中大,一个交大,两个暨大。另外,同我多年生死之交的×××,考了四个名牌大学,连考连中,无一虚发!成了考试状元。相比之下,我不如他。看来我还得继续战斗,实现进军北上清华的梦想。

回家看看

我办理了一切离校手续,领取了毕业证书,把行李书籍寄放在同学处,告别了杭州,然后回故乡看望母亲和亲友。因为故乡是国共双方互相争夺来回拉锯的地区,家人都到五河县城里了,我只好冒险回到县城,在县城临时住所里见到了家人。我们家里祖祖辈辈没有人当秀才,上大学,现在出了个大学生,要到上海读大学,他们万分高兴,见人就夸。亲友见了也是赞不绝口,有的说你是我们这个县唯一考取国立大学的人,有的说从小看大,我们早就看出你聪明过人将来一定有出息,等等。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好像我了不起似的,在一片赞扬声中,我自是欣喜,但是还没有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因为我还有一丝酸楚,一份遗憾。我的愿望还没有完全实现。

1948年夏季的国内局势,继续朝着有利于共产党方面发展。共产党已由内战初期的劣势变为明显的优势,国民党已由优势变为明显的劣势。好象胜败大局已定,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这种局势对我读书择校多少有点影响,同时,我仍然做着北上的梦,山大和暨大选择哪一个?经与家人商量,选择了暨大。暨大在上海,短期内那里不会发生战事,相对来说,环境比较稳定,是个读书的地方。我要北上,必须重温高中课程。参考书在上海容易买到,考点考场设在上海对我也比较方便。万一北上不成,在暨大读下去也未尝不可,经济系也是我喜欢的。山东大学在青岛,整个山东战事正酣,大部已被共军解放,青岛等几个孤城已被重重包围,指日可破,到那里能安心读书吗?从那里转去北平,有什么保证?中文系虽然好,我也有兴趣,但我从未想过以它作为终生职业,虽然我考取了奖学金,但要不要奖学金关系不大,因为我服过兵役,大学四年期间我都能享受优待,不交学费住宿费和饭费。这样我选择了上海暨南大学。

  我在五河短短的逗留期间,还办了一件大事,即解除了祖父为我同王姓订的儿时婚约。1948年,我已经二十岁,上了大学,而王姓的女孩虽经其叔父教学识字,但由于年龄较大,时局动荡,学习不定时,文化水平提高有限,恐怕还没有脱离文盲状态。我们不是自由恋爱,是上辈老人一手包办,双方文化水平相差太大,将来无法生活。我思之再三,决定快刀斩乱麻,不能再拖。我同祖父、母亲、大哥说了我的意见。他们听了我的陈述之后,居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让我自己决定自己办理。我原以为祖父会持反对态度,因为婚约是他订的,没想到他很平静,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你已经成人,上了大学,自己决定吧!”大哥不发表意见,实际上是支持我。母亲爱儿胜过爱一切,当我向她细细陈述包办婚姻的错误,并保证将来为她娶一个好儿媳时,她笑笑也就同意了。我取得家庭的同意后,壮了胆子,到山后凌村找了四表叔,说明来意,请他转告王家,表达我的歉意。从此以后,这个有十四、五年的婚约,虽然在法律上不于承认,但也是我羞于出口的一块心病,是一团说不清楚的迷雾,现在解除了,我的心病没有了,迷雾吹散了,我轻松愉快了。

  不几日,我告别了家人,告别了故乡,束装就道,先去杭州,然后转赴上海,到暨南大学报到入学。没想到,这一离去,就是九年。1957年我再次回到故乡时,那里发生了巨变,农民已由土改、互助组、初级社进到了高组社,正在进行“改天换地”的群体战斗。我的祖父祖母已经离开人世,他们在动乱的年代,寝不成寐,食不甘味,忧愤凄凉,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活到该活的年龄,怆然去世。

 

二大学生活

 

学习放松了

暨南大学是我国第一所华侨高等学府,创办于1906年,校址在南京蒋家巷妙相庵(今汉口路2号),时称国立暨南学堂,1923年陆续迁往上海真茹新校址,1927年改为国立暨南大学,分大学、中学、小学三部,大学部分文、商、理、法,教育五个学院。1937年上海“八·一三”事变,真茹校舍毁于战火,学校迁入租界,三迁其址。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上海各租界,学校关闭,并组织师生内迁至福建建阳文庙,郑振铎写下名篇《最后一课》,结束了四年的“孤岛”生活。1942年春,到达闽北建阳。1942年9月各院系全面复课,在建阳四年,各项工作都是有较大较好的发展,学术空气浓厚,抗日救亡和民主进步活动蓬勃开展,学生由原几百人增加到一千三百余人,成为东南民主堡垒。抗日胜利后1946年迁回上海,文法学院在宝山路,理商学院在虹口东体育会路。两年后的1948年我考取了这个大学法学院经济系。

  1948年8月中旬我到上海暨南大学报到。因为我参加过青年军,暨大的青年军联谊会愿为代办一切手续,可以享受青年军复员学生的一切优待,尤其是免去住宿费和伙食费。我当然乐意请他们代办,并交出我的有关证件,如录取通知书、复员证、高中毕业证书等。开学以后,他们还开了一个欢迎会。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他们举办的任何活动,也没有与他们任何个人发生过联系。坦率地说,联谊会在大学里名声不好,常与学生运动唱对台戏,阻碍与破坏学生运动,个别头头与特务有联系,或者本人就是特务。而我站在学生运动一边,决不能与他们为伍,同流合污。

  未上大学前,我对经济学一无所知,对经济系开设什么课也不甚清楚。我以为经济学是研究国家建设中的大事和国际交往中的贸易问题。但开学一看,便冷了半截,有些失望,主科经济学学的是西方人写的教科书,多为一些概念,名词,原理,基本常识,与本国毫无关联。讲课人是系主任陈彪如教授,美国留学生,用英文讲课,必要时用中文解释,每讲完一章节,都要求我们做作业,由一名助教判改作业。虽然觉得乏味,但因为是主科,我们还是认真听讲完成作业。另有会计学,统计学,银行学,微积分,我们也都每课必到,不过不似经济学那样认真和努力。国文和英语是主科,是必修科,我非常喜欢这两门课,国文由施蛰存讲授,施是著名作家,学识渊博,讲课时旁征博引,生动有趣,谈笑风生,口若悬河,很受同学的欢迎。英语是圣约翰大学的一位兼课教授,用英语讲授,从不用中文,语音准确,语调浑厚深沉,朗诵时就象一个男中音在唱歌,我们都爱听他的课。历史课是不受欢迎的课,老师虽也是一位教授,但不善于讲课,总是照本宣科,把有丰富内容、生动哲理、丰厚遗产的历史课,讲成呆板乏味的历史流水账和大事年表,怎能使我们爱听呢!

  一学期过去了,所开设的课程虽然我也学习,照常上课,但兴趣大减,劲头不足,不如我在中学那样勤奋努力,刻苦认真。期末考试时,由于没有好好学习历史,竟当着老师的面,作弊抄书,老师虽视而不见,没有罚我,但我一直感到惭愧,对不起老师,这种感觉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抹不掉挥不去。

  我本来打算复习高中课程,准备来年再考,因我忽冷忽热,浅尝辄止,致使计划未能实现,这是我内心深处颇感遗憾的事,固然这与时局动荡、人心浮动、个人生活出现困难、参与社会活动过多等因素有关,但意志不坚强,无恒心毅力,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也有关系。  1948年冬天,上海已进入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世界,我来校时只有几件单衣,一床薄被,一条被单,别无长物,自然抵御不了寒冷的侵袭。南方的冬天,屋里屋外温度一样,甚至比屋外还低,白天在教室上课感到透心凉,手脚麻木,晚上回到宿舍坐在被窝里看书,灯光昏暗,眼力不济,看着看着就困乏了,或者赶快脱衣入被,或者和衣而卧,半夜风起常被冻醒。我们的宿舍是简易平房,大概是抗日胜利后学校由福建建阳迁来上海临时修建的,不象学生宿舍,倒象临时搭建的工棚,夏天不避风雨,奇热无比,冬天经不住风沙的吹打,雪花直飘入屋内。1948年冬天,对我是难熬的冬天,一个同乡陈××送了一件棉长袍,我穿上它,算是熬过来了。

热情饱满地参加政治活动

 1948年,由于国民党对学生运动的残酷镇压以及共产党的隐蔽

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反击、迎接解放的相应政策,国统区各大学的学生运动显得冷冷清清,一派沉寂,我入学时正遇到这种局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共双方战局的变化,从1948年秋天开始,人民解放战争已发展到战略决战阶段。国民党军队分别龟缩在西北、中原、华东、华北和东北五个战场上,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而解放军转入战略进攻,并从1948年9月12日开始至1949年1月31日止,共发动了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历时四个月零十九天,国民党精锐部队丧失殆尽,长江中下游以北地区基本解放,国民党首都南京处于解放军直接进攻之下,国民党的失败和共产党的胜利已成定局。这种大的格局和有利形势对国统区广大人民和学生是个极大的鼓舞。青年学生极富于政治敏感,开始“蠢蠢欲动”,逐渐恢复学生活动,若明若暗的歌咏队、舞蹈队、学习小组、同乡会、学生自治会都在酝酿成立或已经成立。我参加这些活动,完全是自发的,凭我的良知、正义感、直观感觉、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国民党宣传说,学生运动是共产党操纵的,青年学生是受共产党的欺骗。我反对这种说法。我认为国民党的失败,是自己内外的错误政策造成的,是咎由自取,国民党的腐败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国民党不败,天理不容。我那时特别喜欢唱一首歌:“山那边哟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你要吃饭得做工哟,没人为你做牛羊。老百姓管村庄,讲民主,爱地方,大家快活喜洋洋。”我受到时局变化的鼓舞,被学生活动所吸引,政治热情激发出来了,同我中学时代相比判若两人。

  那时,学校每一个社团的成立,每一个活动的开展,都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都是国共两党、进步势力与反动势力斗争、角逐、争取学生的场所,我入学之初政治上处于朦胧状态,以后才逐渐有所醒悟。

  参加办理伙食团是我参加政治活动的第一件大事。伙食好坏关系到同学的健康。办得好,同学拥护,交口称赞,办得不好,同学反对,怨声载道。1947年风靡全国的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学生运动,就是以反饥饿为由头而发动起来的,给国民党统治以沉重的打击,在国统区第二条战线的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为了争取学生,护大影响,高等学校的伙食团是共产学领导的进步势力必争之地。鉴于上届伙食团一些人面目不清,身份不明,账目混乱,有贪污嫌疑,伙食办的不好,同学意见很大,我们年级同学鼓动我出来办理伙食,一位地下党员找我谈话,力劝我出任采购。伙食团是一个年级出一个,分管财务,会计,出纳,采购等项工作。我于1949年3月进入伙食团,开始了紧张繁忙的工作。

  教育部拨给学生的伙食经费本来就不富裕,如何在有限的经费内把伙食办好,让同学吃得比较好,这是个大问题。我必须认真负责,精打细算,不辞辛苦,不怕劳累。柴、米、油、盐集中买几次就够了,而蔬菜、豆制品、咸菜、少量的肉鱼,必须每天到菜市场采购。我每天清晨起床和炊事员步行到苏州河市场,共同选购,由我付钱由他挑担,八点上课以前回到学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菜金少,只能买些新鲜菜和大路货,如白菜、油菜、菠菜、芹菜、萝卜、黄瓜、土豆、豆腐、豆芽、粉条等。平时很少吃鱼、肉,只在周末才能吃一点,叫打“牙祭”。伙食团结束时,可以吃到较多的鱼、肉,打一次较美的“牙祭”。

  采购是很辛苦的,每天很早起床,顶着烈日,徒步行走,风雨无阻,南方天气变化无常,又无天气预报,常常是顶风冒雨去采购。有一次遇到暴雨,没带雨具,变成了一个落汤鸡,全身湿透,不停地颤抖,回来后我感冒发烧了,好几天高烧不退,昏睡不起,不知怎么的睾丸都肿了。同学看我烧得厉害,无钱医治,于是发起募捐,捐了一笔钱,把我送进设在四川北路的一家市立医院,经过打针吃药,一周以后我才病愈出院。之后,一位热情好心的华侨同学,又带我去找他的一位亲戚,他的亲戚是著名的外科医生,经过他仔细的检查和治疗,我的睾丸肿痛也治好了。这个善良的医生没有要我一分钱。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一生中有三次重病,都是靠朋友、同学的热情帮助,精心呵护,慨慷解囊而治好了,活了过来,可谓大难不死。尤其是这次重病,如果久延不治,出现并发症,后果就难想象了,幸而同学朋友及时伸出援助之手,捐款求医,把我从重病中拉了回来。每每念及此事,我都情绪激动,感谢不已,一方面我对同学的友谊感到无限的温馨与幸福,一方面我总想回报他们无限的情意。可惜这些朋友和同学除少数同我有联系我还记得其姓名外,大部分都成了“无名氏”,失去了联系。

  我生性活泼好动,爱唱爱跳,爱交朋友。我进大学之前,一般流行的抗战歌曲和常听的京剧片段,都能唱唱,虽不懂乐理乐谱,但模仿力强,跟着人家哼哼也就大致不差,调儿也不会走得太远。进了大学之后,唱的歌曲一改过去风格,大都是抨击国民党腐败反动统治,反内战要和平,反迫害要民主,鼓励学生团结起来进行战斗,要不怕打击不怕杀害,跌倒了爬起来再前进,向往未来,追求光明为理想社会而斗争等。唱起来激越高昂,铿锵有力,引发人们前进,为真理而斗争。这些歌曲不用教,唱唱就会。新疆和西藏的少数民族歌舞以及秧歌舞,不敢公开教,就到校外一家地下室去学,据说是宋庆龄儿童基金会主持其事。我从未跳过舞,我在那里第一次学了好几个舞蹈节目,我也第一次和女生有了手拉手面对面的接触。这些歌曲和舞蹈在学生会的竞选活动中,在学生游行活动中,在解放后欢迎解放军的活动中,都派上了用场。以后凡有慰问演出活动,我们都粉墨登场,若干年后,回想起来,还津津乐道呢!

  我进暨大之后,就没有看到学生自治会的存在。据说被国民党取缔了,学生自治会是学生自己的组织,也是国共两党、进步势力与反动势力斗争的重要阵地。历来的学生会都被共产党领导下的进步势力所掌握,反动学生总是在斗争中一次一次败下阵来。学生会领导和组织广大学生参加学生运动、反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必然为国民党当局所不容,以种种“罪名”被取缔。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948年冬,由于国内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国民党统治已陷于土崩互解的境地,我校的学生会开始由地下串连到半公开酝酿,到公开讨论恢复,最后要求成立。这一正当要求遭到反动势力的阻挠和破坏,但大势所趋,他们毫无办法,后来他们又改变策略,参加竞选,这就开始了学生会的竞选活动。我帮助高年级进步同学做些竞选工作,例如刻蜡版,印刷传单,贴海报,争取选票。反动学生虽然威胁利诱拉拢选票,把火药味搞得浓浓的,但是邪不压正,最终败下阵来。学生自治会成立之后,为迎接上海解放,成立应变会,护厂护校,做了大量工作。

  我还参加夜校教学工作。那时上海有许多失学儿童,他们迫于生计,家庭贫穷,无法上正式的小学,全靠进步慈善机构举办的各种形式的业余学校学习文化。暨大的夜校可能是学生会或教育系组织的,我记不清了。我被聘为夜校老师,并且义务教学,不要一分钱。我同情这些失学儿童,当人们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聘请。

 

特务横行,“四·二六”大逮捕

 学生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引起国民党鹰犬——特务的注意。他们的眼睛在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就象扫描一样,扫过来扫过去,寻找猎物,他们的鼻子在地上地下,就象扫雷一样,嗅过来嗅过去,寻找异物。我对这些走狗人物非常鄙视非常痛恨,他们是青年人却干着坑害青年人的事,他们供人驱使破坏学生运动。他们有时假装进步,混入进步组织,搜集情报向敌人告密,提供黑名单;他们有时赤膊上阵,殴打同学,带着宪警到宿舍抓人,手握短枪当面威胁同学。他们领到的赏金是肮脏的,沾满了鲜红的血。

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高年级学生史××。此人平时不苟言笑,衣着整齐笔挺,严肃而有礼貌,常常带着穿时尚服装的女友出入校门,俨然是一位大人物。后来在学生会竞选时,在大教室开会,参加大会的人后来对我说,会上有一位同学发言,出口就是“我党(国民党)如何如何……”公开亮出国民党的招牌,闭口就是“你们如果不从不听,后果自负……”公然威胁恫吓同学。我一细问,此人正是史君!哦!他原来是国民党的特务,不过是个公开的特务。我想想有时在校门口或在路上遇见他时,他向我点头向我微笑,原来向你点头时已经发出警告,向你微笑时已经隐藏着杀机。这使我感到可怕,我怎么会认识这个人呢?一次我们安徽同乡会召集大会,在主楼二层大教室举行,重新选举负责人,我发现一个年青人在楼下来回走动,对会场里人东张西望,鬼鬼祟祟。我想观察他的动静,走出教室追到楼下,他已经走远了,但碰到一个同乡正在上楼,我对这个同乡说:“我发现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象个特务!”这个同乡马上对我说:“什么特务不特务,你不要管!”态度生硬,口气严厉,后来才得知他也是个特务,同那个鬼鬼祟祟的同学原来都是一丘之貉!新的安徽同乡会成立之后,原主要负责人何××重新当选。一天晚上我去何的宿舍同他聊天,看见他屋子里有几个人在说话,我插不上嘴,坐在一边。不一会,上面提到的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忽然闯进来,满口喷着浓烈的酒味,满脸露着杀人的凶相,手里握着一只手枪,指着何的鼻子骂道:“你要是给他们(指进步学生)干事情,我们对你决不客气,小心你的脑袋。”说着把手枪晃了几下,何一句没有辩解,同何谈话的其他同学把那家伙推走了,他在走

廊里仍然骂不绝口,我坐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说不出话来,遂起身告辞。不久我得知何原来帮他们干,气味相投,后来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必败无疑,他认清了局势,“前线起义”,倒向共产党一边,这就招致了特务们的极度不满,上门警告。这件事使我认清了特务们的凶恶嘴脸,国民党依靠这些人来统治学校,怎能不遭到同学的大反特反,怎能不遭到彻底失败呢!20年之后“文革”期间,我以“特嫌”受到审查,有一位老师外调我在大学的表现,曾在一个水利工地上找到何××,他证明我在暨大期间没有干过什么坏事,更没有同特务或准特务有过不清不白的联系。后来我曾想到假如他在大学没有干过坏事,仅仅因为那段历史受到长期审查,并且不被使用,在水利工地上劳动,对一个正式的大学教育系毕业生来说,岂不有点可惜!但在那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的年代,什么事情不会发生?

  在学生会竞选紧张阶段,特务们见大势已去,无计可施,就公然派出打手威胁同学。有一天,我正在宿舍看书,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有一人大声喊叫,泼口大骂。我们跑出去一看,还是那个家伙一边走一边回头骂,有两个同学在劝他快点走。我当时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吼一声:“打!”,那个家伙猛地回头,循着声音找人,也大吼一声:“来吧!”。因为宿舍外面的走廊里已站满了许多人,他不知道是谁居然敢和他较量,没有看清我,遂即一位华侨同学把拉我进了屋子,连说:“不要这样冲动,不要这样面对面地干,会吃亏的。”这一次小小风波就过去了,但我当时考虑欠周,不计后果。如果他认出了我,并且冲过来和我厮打,怎么办?我肯定应战。如果他手中有枪并且开枪行凶怎么办?肯定伤的是我。即使被同学拉开,没有打成,但他已经认出了我,肯定不会放过我,会告诉他的主子派人来抓我,那我就要坐班房了。这表现我缺乏经验,政治上很不成熟。

  特务们在山穷水尽之际,狗急跳墙,使出杀手锏——抓人。1949年4月26日对全市各高等学校实行大逮捕。在此之前,学校已有风声,说国民党要抓人,很多学生被地下党通知离校到外地或熟人家躲避几天。我们宿舍有两人被通知,我自知无事,没有躲避。果不其然,4月26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我们尚在梦中,国民党军警已悄悄地把文法学院包围起来了。天一亮,早起的同学发现院中有军警武装分子来回走动,就回来告诉我们,快起来吧,警察来抓人了,我迅速起身出门一看院中停放着几辆吉普车,前几排的宿舍中已经有人被军警拉出来压上吉普车,我回身端起脸盆朝屋后的洗脸室走去,就在那里观察,直到军警武装完全撤走。我回到宿舍听见同学说,军警来到宿舍问:“张××、黄××哪里去了?”同学回答不知道,他们就走了。张××、黄××原来都参加过青年军,现在又出现在反蒋的第一线,以前是拥蒋抗日,现在是拥共反蒋,他们都是凭良知和爱国心从事学运的,不受任何人操纵。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所有学生运动都是共产党领导、组织发动的。这次“四·二六”大逮捕,由于地下党早已获悉国民党开列的黑名单,通过各学校的地下党通知黑名单上有名的学生离校躲避,结果大部分都逃避了特务布置下的罗网,少数被抓去的人或是因为没有通知到,或是因为通知了而他本人不在意。

  “四·二六大逮捕”,国民党动员了大批军警,这是他们作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次努力,当然以失败告终,而共产党竟能通过情报机构获悉“要捕人”的信息,并通过联络网再通知广大学生疏散,使国民党扑了空,这是一次大举措,大反击,大胜利。  这次大逮捕使我又一次看清了特务们的丑恶嘴脸。带着军警进屋按名单抓人的,就是那些特务学生,上面提到的那个人这次又充当了鹰犬角色。可是不久,他们在解放军渡江攻下南京,并包围上海之后,就捆起行李,夹着尾巴,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大门,滚到台湾去

了。

 

甜蜜的回忆,如烟的往事

我在二十多岁以前没有机会接触美丽的女孩,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对某某女孩产生过情爱,没有写情书赴约会的体会。但是随着年龄的长大,身体发育的成熟,文艺作品描写爱情故事的影响,自然对异性产生了兴趣。  

我第一次对女孩发生兴趣的是1945年在四川万县的军营。驻地李家河营房在这条小河北岸的高台之上,从营房有一条小路可通河谷,河谷里布满各种各样、大小不一、形状怪异的石头,大如卧牛,小如鹅卵,表面都平滑润泽,大概为常年河水冲刷所致。雨季山洪暴发,河水奔腾而下,常把河畔的房舍和牲畜席卷以去。雨季过去,只有潺潺流水,沿着河床石缝间缓缓流去,在断流处是一泓清水。我常在假日到河谷里去洗衣洗澡,河水清清,流水潺潺,洗累了,洗完了,就躺在平滑的大石上,或闭目养神,或仰望蓝天,感到劳累顿消,身心舒畅。小河南岸是一座连绵不断的山丘自西而东,与河流并行。万县这地方的山与别地方的山不一样,有的地方的山是童山秃岭,不仅不长庄稼,连草木也很少。万县的山是一片翠绿,被绿色的天幕覆盖着。远看是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起伏绵延,伸向无边无际。近看是葱笼的树木,翠绿的果园,茂盛的庄稼,奇异的花草,农家小舍掩映其间。这里雨水充足,土质肥沃,梯田里的稻子,山坡上的包谷、胡豆等庄稼都长得枝叶繁茂,颗粒饱满,有时我看到一块石头上只要有一点土都能长庄稼。我们这条河南岸的山坡上就种着稻子,包谷,胡豆。

  有一次假日,我又去河谷洗澡洗衣。开始我坐在石头上洗衣服,后来我就脱光衣裤擦身,恰在此时,我看见了南岸山坡上有一位美丽的农家姑娘正在地里干活,旁边还有一位年纪较大的长者,可能是她的父辈。我立即为自己的赤身露体感到羞愧,慌忙穿起衣服,同时又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不知那儿来的勇气,竟然爬上山坡找个借口,与年长者搭讪。其实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找机会把女孩偷看个端详。当然我不能两眼笔直地不加掩饰地看她,只能在与长者的闲谈中睨视她。她长着一头明亮的黑发,又粗又长的辫子挂在后背上,干活时常常左右甩动,自然悠美,她偶尔抬起头来向前方看看,随即又俯下身子,像是歇歇喘口气儿。脸孔细腻白皙,两只晶莹闪亮的眼睛像两颗黑白相间的明珠,纯清、柔和、善良。她听我和年长者说话,并不看我也不答腔,她穿的衣服是灰色裤褂,有补钉但干净整洁。她的五官匀称,但显得有点苍白,可能吃的不好,营养不良吧!她长得很漂亮,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当时我就想她为什么不像同龄人一样去上学读书呢?为什么来到地里同她的长辈一起干活呢?大概是家境贫穷的原因吧!如果她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呢,那她早已在校园里悠闲散步,琅琅读书,或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书写作业了。那时我还不清楚为什么世界上有穷人和富人之分,为什么生活在两种家庭的孩子会有两种不同的命运。我这是第一次在长大成人时对异性产生了兴趣,我也是第一次有意识地、直接地、正面地看一个女孩子。这次见面之后,我常常伫立大操场上或跨越河谷爬上山坡,寻找她的身影。二、三个月之后,我们营地迁往文家坪,彻底隔断了“鹊桥”,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抗战胜利,我复员读书,学校在杭州风景区。我所在的班又是一个“和尚班”,没有机会接触女性,但却有更多的机会看到更多的美丽女孩。杭州以山清水秀、美丽丰韵、婀娜多姿而闻名于世。每当春暖花开,风光明媚的时候,前来游山玩水、欣赏湖光山色的游人如织,其中很多是倩男靓女,成双成对,打扮时髦,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奇装艳服,五彩纷呈。

有人常说,春暖鸭先知,草木早知春,这是从生物学的角度说的,但是从心理学来看,最早意识到春天到来的是女人,尤其是少女。她们较早地脱去笨重的冬衣,换上美丽的薄衣,迎接春天的到来,同时展现她们自己的美丽风采。清明前后,西山龙井区的茶树一片碧绿,生长出新芽来,把这种碧绿的嫩芽采下来烤制而成的茶,称之谓龙井茶。这种茶清香味醇,汤色明亮,饮之能解渴提神,明目清心,是一种品位很高的茶。茶主们为了卖高价就雇许多采茶女到茶园采茶,这些采茶女大都是豆蔻年华美丽漂亮的农村姑娘。我们学校处于风景区,闲暇时,或在校内,或在校外,或流连于林荫道上,或漫步于苏堤白堤的湖滨,我们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善男信女、倩男靓女以及采茶姑娘。我们借此天赐良机,大饱眼福,常常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开始时感到新鲜奇异,后来看多了,就习以为常了。在杭州读书的两年,使我对女性有了进一步的兴趣,对女性的美丑也常和同学评头品足,有时也从文艺作品中获取美的知识,我羡慕那些双双对对的青年男女们,也企盼与女孩有接触的机会,

但是我们学校是男生的学校,我们班是个“和尚班”,夫复奈何!

  1948年春,上海《中学生》杂志社发起征文,讨论中学是男女生合校好还是分校好,我投稿被选中。我力主男女生合校,列举合校的理由和好处,反对分校并列举弊端。姑且不论我的文章观点是否站得住脚,是否有说服力,单就我的倾向而言,是我对异性的兴趣理念之具体而微者。

  1948年我入暨南大学之后,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在影院和剧院里,有更多的机会看到美丽得令人倾倒的中外影星。此时已“见多识广”,看的多了,不足为奇。而我真正与女性接触的是在学校里,1948年冬天,我参加了宋庆龄儿童基金会举办的歌舞学习班,在班上我认识了一位女生。她是杭州人,三年级的学生,高我二级,标准的南方姑娘,娇小玲珑,窈窕淑女,一头闪光的秀发,结成长辫,摆动起来,飘逸洒脱,让人为之心颤。她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看人总是温和善良,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她见到你总是打招呼问好,彬彬有礼,表示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同你谈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落落大方,不急不躁,和颜悦色,楚楚动人。她穿着并不华丽,天蓝色旗袍(阴丹司令布制作),干净整洁朴素大方,非常合体。

据说她出身名门,但她从不向我谈她高贵的门第或展示她的不凡出身。她很聪明,舞学得很快,舞姿也很漂亮,可见她有很好的功底,而我是一个土包子,土里土气,从未学过舞,因为舞蹈组里没有男的,人家才逼我入“围”。在她的一招一式的教导指点下,我才笨拙地舞起来。有时我们也谈论些学习、生活和社会上发生的事,感到很投机,有共同话题。有一次她对我说:“×××过去表现不好,与特务常有联系,你对她要多加小心。”原来我们学舞,不知怎么的被×××知道了,×××是高年级的女生,会跳新疆舞西藏舞,有时见到我,同我说话,想教我跳舞。我和×××的谈话与接触被她知道了,她出于对我的爱护与关心,特来提醒我,不要上当,从此以后我对她很尊敬,并以姐弟相称。在解放初期慰问解放军的演出中,我们都曾登台歌舞。1949年6月上海解放,7月我报名考入北京外国语学校,她既不鼓励,也不反对,但是看来她是想劝阻的,因为她认为我年纪还轻,应该多读些书,完成学业,再参加工作。1950年初上海院系调整,暨南大学停办,留校学生按不同专业,分别分配到复旦大学、交通大学、中央大学就读。她由暨大转到复旦,其时我已于半年前来到北京,她还来信为我未能完成学业而可惜。

7月,在我离开母校前夕,我约她晚饭后外出散步,向她告别,她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当我们分别从各自的宿舍出来走向校门时,有一浙江学生×××看见我们,气得脸色铁青,两眼怒睁直视我们。原来他一直爱着她,而她从不搭理他。他每次见到我们在一起时,都醋劲大发,怒目而视,这次看见我们双双外出,更加难以自控,但是她对他的表情不屑一顾,同我说说笑笑走出了校门,而我也表现了男子汉的英雄气概,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地走出了学校。我们谁也不提刚才发生的一切,从东体育会路穿过虹口公园,走向四川北路,至此,我才打破沉默,把我报考外国语学校的经过向她说了一遍。她仍默默地走着,很少说话,不知是被刚才校门口发生的那一幕所困扰还没有完全解脱出来,抑或是离别在即,心情郁闷,依依不舍。走上四川北路,因为人行道上行人较多,路面又窄,我们就靠得更近了,时常手碰手,肘碰肘,我们顺其自然,谁也没有回避,没有感到不好意思。慢慢地,她的话多了,她开始仔细地询问外国语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将来毕业出来干什么,我去北京后还有什么打算,是否还要上清华或北大……我们走进了戏剧学校的操场,在操场边上选择了一片砖地坐下来。我谈到此次北上,将来前途究竟如何依然不甚了了,但是只要有机会,我仍想念书,如能进入清华北大更是我追求的目标,平生的心愿,能否如愿只有看运气了。她说什么服务团、学习班、研究中心、革命大学她都不参加,她已经大三了,还有一年就要毕业,要坚持到最后完成学业。她说我还年轻,有机会还是念书为好。她鼓励我要学会如何做人,要做一个正直、诚实、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人,要警惕沾染不良恶习,不要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她俨然是个大姐姐,在谆谆地告诫我。她还希望我到北平后(那时叫北平,后改为北京)常常给她来信。我们谈得很多,那时我们都没有手表,当夜色已经降临,黑幕已经完全笼罩天空时,我们才往回走。我们的谈话是美好的,满意的。但我自己事后觉得非常抱歉,我那时身上一文不名,太穷了,在炎热的夜晚进行长时间的谈话,竟然连一根棒冰、一瓶汽水都请不起她。这就是告别,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也是最后一次“约会”。

  8月我来到了北京,按事先的安排,我们这批从上海、南京、北京来的大中学生先要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革命理论改造思想,然后才正式转入外国语学校学习。我给她写信,告诉我到达北京后的一切情况,她及时地给我回了信,这时我又发现她的字写得也很漂亮,看得出她从小临过贴,学过体,很有功底,秀丽中透着刚劲,刚劲中透着秀丽,潇洒飘逸,气度凝重,这更增加了我对她的敬慕。1950年1月我从革大转到外国语学校,同年7月她从复旦毕业,在此期间我们一直有信件往来。但是她毕业之后,我们的联系中断了。韶华易逝,岁月不居,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人老爱怀旧,我想起几十年前在暨大与她相识相处的那一段日子,心里觉得无限美好,又无限惆怅。为什么呢?她以姐姐身份待我,爱护、关心、劝说、忠告,有友爱之情,我对她高雅的风格和美丽的外表有爱慕之情。我们的友爱纯洁真诚,朴实无华,我从未想过要同她谈情说爱,老实说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恋爱。遗憾的是我们音讯杳无已有几十年之久,至今仍然不知她的下落。80年代后期,暨大校友会北京分会成立,我开始打听她的下落。我通过翻阅广州暨大出版的校友通讯录,给上海分会写信,托人在杭州她家的旧址查询,向过去认识她的人查问,均无结果。各地校友录均无她的名子,回信和回话的人说她不知去向。杭州老家的地址不仅人去楼空,连门号都不存在了,她家的老人早已离开杭州,天涯海角无处寻找。1997年5初我偕妻子谢筠去上海寻踪觅迹,访问母校旧址,通过复旦校友会询问她的下落,无结果而返。为了不能忘怀的纪念,我将继续寻觅。她和我们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解放后在腥风血雨的年代,肯定不会顺顺当当,必定遭遇坎坷磨难,倍尝辛酸,还不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受到过多么不公正的待遇。但愿她仍健在人世,安度晚年。

 

三迎来解放,北上古都

 

宣传慰问,热情参加

1949年4月21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在西起湖口东至江阴一千余里的长江战线上,分三路强渡长江,粉碎了国民党军队的长江防线,并于4月23日攻占南京,宣告国民党反动统治的覆灭。接着解放军又向东向南挺进,在攻占杭州绍兴之后,直逼上海并将其包围起来。国民党京沪杭总司令汤恩伯还想在上海负隅顽抗,决一死战。两方面都有强大的兵力,一旦直接面对面地对垒起来,形势就立刻紧张万分,大量的金银财物被国民党运走了,高级官员和家属逃跑了,反对共产党为害人民的罪行累累的家伙,也在想尽办法逃之夭夭。我们暨大校长李寿雍,我自入学以后就未见过他,据说早跑了。暨大的特务学生,我亲眼看见他们拉着行李车灰溜溜地逃出了校门,过去那种趾高气扬杀气腾腾的威风一点儿也没有了。

  学校形成了权力真空,学生自治会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实际上担负起应变护校的任务。要储备必要的资金购买粮食,以防无米之炊,要组织同学保护学校一切财产,以防兵痞、土匪、坏人趁火打劫。由于学校两个部分分别位于虹口公园和火车站附近,都处于国共双方的炮火之下,为了师生的生命安全,5月迁往市区一个机械学校内暂住。随校迁至市区的学生只是一部分,有很多同学去了南方尚未解放的安全地区,或者投靠本市的亲友找个安全住处。我随学校迁至市区,每天看看书,溜溜街,也听到远处的隆隆炮声,可我心里并不惧怕,我从未想过会被不知何处飞来的枪炮打死。这样过了几日,5月27日清晨,有些同学跑回来对我们说,大街两旁坐满了穿黄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我们一下子全明白:上海解放了!上海解放了!我们一齐拥向街头,唱着革命歌曲,扭着大秧歌舞,高呼口号:“欢迎解放军”,“庆祝上海解放”,“共产党万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在一片欢庆声中,我们又回到闸北的学校。

  回到学校之后,我马上被分配去参加护校工作。所谓护校工作就是去察看一所郊区小学,看看那里的财产如桌椅凳以及家俱被人破坏或偷盗了没有,学校里有无留守人员管理,学校房舍有无受到炮火摧毁。我去到那里之后,看到一切完好,但是空无一人,找不到一个人询问情况。我无事可做,以后就再也不去了。接着,我参加学校组织的慰问解放军的演出活动。解放前夕我们为了迎接解放已作了准备,学了许多歌曲和舞蹈,但是这些歌曲和舞蹈大部分表现学生运动争取民主自由,反对法西斯统治,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有的词意比较隐晦。用这些歌舞作为慰问的节目当然不够,必须学习新的革命的战争的歌舞,如《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东方红》、《解放军进行曲》、《南泥湾》、《兄妹开荒》、《小二黑结婚》等等。我们经常到街头、部队、学校演出,受到战士和市民以及学生的欢迎。

  上海解放之前,国民党连续多年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境地,人民对满天飞的金元券视如粪纸,对国民党挽救其财政经济危机的措施完全失去了信心。资本家奸商趁机扰乱金融,操纵市场,囤积居奇,哄台物价,以牟取暴利,给广大人民带来极大的损失和痛苦。解放之初,国民党留下的烂摊子和战争创伤没有得到医治,生产还没有完全恢复,不法资本家和奸商仍然混水摸鱼,投机倒把,继续为恶。人民政府为了战胜财政经济上的困难,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采取了迅速恢复生产,稳定物价,加强市场管理取缔和打击投机倒把活动,宣布禁止金银外币在市场上自由流通。我们学生大军就参加了取缔投机倒把,禁止金银外币流通的宣传活动。我们几个人一组,拿一个凳子,走上街头在人多聚集的地方,站在凳子上开始宣传起来,一天要走很多的路,要去很多的地方,要高声讲很多的话,饭顾不上吃,水顾上不喝,确实很辛苦。但我们热情高涨,干得很起劲。

 

北上古都,上海再见

  上海解放之初,百废待兴,百业待举,全国还有广大地区没有解放,这需要广大青年学生参加工作。学校进行了动员,并请来一些首长作报告,鼓励我们树立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走出学校走向社会,为劳苦大众服务,做新型的知识分子。当时有南下、西南下服务团,需要大量知识青年穿着军装,跟随大部队进军江西、福建、四川、云南、贵州等这些尚未解放的地区,做政权、民运、群众工作。中央政权即将建立,需要大批的知识青年从事外交、国防、情报等等。这些工作摆在我们面前,一般说来鼓励报名,自觉自愿,任人选择。不论你选择什么,参军也好,工作也好,那时都叫做参加革命。我想参加革命已成必然之势,也是一种荣誉,最后我报考外国语学校。此校在延安时期叫外事学校,属军委,后改为外国语学校,隶属关系几经改变,最后归属即将成立的外交部。因为我想北上京都,实现多年梦寐以求的夙愿,还想到北平后,看看有无机会进北大清华的可能。其次,我想学俄语,将来或做外交工作,或出国留学,这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当然这些想法很天真幼稚,后来被证明完全是幻想。报考这种学校要考两门课程,一门作文,一门外语(考英语),我都通过了。七月份被录取的学生集中在交通大学,整装待发。期间发生了一场争论,是去南京还是去北平,也就是说校址是设在南京还是北平,上面领导的意见是南京,而学生一致意见是北平,经过数日的反复商量,最后决定去北平。

  要出发了,我身无分文,身无长物,连一条较新的裤子都没有,怎么上北平呢?我向朱大姐求援。她是我堂兄张华昌的同学,他们在重庆结下了友谊。抗日胜利后朱大姐在上海因为生孩子,白天要照顾小孩,只在晚间找了一个民办老师的工作。我通过华昌哥认识了她,并且常常替她代课,也常常在她家吃饭。朱大姐慷慨解囊,借了十元,我买了一条裤子,余下的在火车上买饭吃了。后来我哥哥到上海找过他们,替我还钱,但未找到,原来住的地址已经变了,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为我未能回报而十分抱歉。

   七月下旬,我们乘车北上,上海,再见!同学们,再见!北京,我日夜思念你,我将投入你的怀抱,开始新的生活。

   从1928年到1949年我在人世间度过了整整二十一个春秋,从顽皮不懂事的幼年,成长到读书上进的少年,再成长为锐意进取略知世事的青年。其中,有九年时间是在离开父母、离开家园、逃难流浪、抗日救亡、战乱动荡中度过的。这九年是不寻常的九年,每思念及此,常常是思潮澎湃,百感交集。

 志在四方,四海为家。我本是个山村孩子,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逼迫我逃出家园,走上读书救国的道路。悠悠岁月,茫茫大地,何处是我的归宿,我应走什么样的人生之路,无人指导,无处问津,怎么办?好男儿志在四方,必须闯荡天下,冒险犯难。路是人走出来的,必须不畏高山险滩,勇于攀登跋涉,这样才能寻找到自己的最佳位置,才能柳暗花明,走出困境,才能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如果坐困山村,坐井观天,坐失机遇,坐失前程,必然愚昧落后,碌碌无为,做一平庸之辈足矣,遑论今日之我。古今中外,大凡建功立业,有所成就之人,都有冒险犯难精神,都是志在四方,以四海为家。我应以他们为榜样。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无论读书工作都要从一点一滴开始,不要志大才疏,徒有其名,要勤奋进取,自强不息,不能自甘落后,不思上进,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能浅尝辄止,半途而废,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要胸无大志百无聊赖。我幼时在家读书,虽聪慧,但不知用功,学业无长进,昏昏然达五年之久。离家以后方知父母的期望,学习知识之重要,遂发愤读书,珍惜光阴,并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为座右铭。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幼时在家受父母的呵护,过着温饱的生活,没有受过苦。十二岁离家以后,要独立生活,要自谋出路,必然会遇到许多艰难困苦,甚至险境恶运。战时缺乏交通工具,靠两条腿走路。我走过皖豫陕鄂川的部分地区,爬过大别山、桐柏山、伏牛山、武当山、荆山、巴山。开始当然是山难爬、路难行、难于上青天。脚生泡,腿肿胀,举步苦难言,但是经过锻练,路是愈走愈好走,山是愈爬愈来劲。战时缺医少药,有病得不到医治,我三次得大病,几陷于险境,但大难不死转危为安,虽长期留下病根,也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我读书期间正值发育成长之时,但长期营养不良,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所有这些艰难困苦都磨砺了我,锻练了我,增强承受各种压力的能力,使我意志坚强,百折不挠,艰苦奋斗,吃苦耐劳。我经常以孟子的话自勉,我们年青人应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朋友多了路好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话通俗易懂,极富哲理,对我感触尤深。我年幼无知,待人接物都很稚嫩,常常需要年纪较大的同学排忧解难,走出困境。我读书在外,得不到父母和家庭的呵护和温暖,心灵上受到创伤,常常以泪洗面,此时此刻就能得到朋友们的兄长式的照顾、安慰和接济。我三次得病都受到朋友们的照顾爱护而走出险境。所有这些珍贵友情,我都铭刻于心,终生不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曾屡屡想到回报,但有的朋友尚有联系,有的朋友音讯杳无。这些朋友对我的帮助与爱护并不曾想过要得到回报,但我总想如能表示一下,心灵上也算得到了安慰。“染于苍者苍,染于黄者黄。”客观环境,外在因素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往往起决定作用。我在读书期间发愤图强,积极进取,无不良嗜好,无任何恶习,这些都与我交的朋友有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从不与那些很差的不好的学生为伍,我交的朋友都是志同道合、情趣相投、互相切磋、互相鼓励的同学。

 爱国主义是主旋律。每个人的命运和前途都受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途所决定,不可能脱离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途,抽象地单独地追求个人的命运和前途。我二十多年所走过的道路就证明了这一点。在日寇大肆侵略,国家民族处于生死存亡关头,全民奋起抵抗夺取抗战胜利这一大前提下,我走读书救国的道路。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不会完全相同,这说明多样性复杂性。每个人的人生机遇都不相同,这说明有必然性偶然性。每个人的人生结局更不相同,这说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个人的人生历程也不相同,这说明曲折性艰难性。不论人的命运如何,遭际如何,结局如何,我以为爱国主义的高尚情操才是人生的最高评价。


  

200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