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高考

刘惠杰

 

   高三年级组长谢瑾问:学生备考,家长别光着急转腰子不知道干什么,要学会作鱼,上次就说了,不是跟我自己说着玩的,我是经验之谈,绝对有用,之后有家长给孩子作鱼了没有?她问话的口气不客气,比城管跟民工说话还不如。她见台下没人应声,又扬起脑袋问:我问大家呢?我坐前排,和她正对面,觉得她也怎么着也嚣张了些,毅然扬起胳膊,说:有!她一眼看我,一眼看我身后,又问:告诉我怎么作的鱼?

散会,发现家长里头竟有好多认识的,有的多少年没见面了,一下子竟叫不出名字,有的昨天还通过电话,没有发现彼此之间还有这样重要的联系。这样突然地聚会,处境一样,听一个中学老师没鼻子没眉毛的一通训话,我们尴尬地笑。

说起孩子,都提着一颗心。自己的孩子,不论在什么分数成绩位置,都面临着困难的选择。结婚,还能离婚,互相把话说开了,手续上没几个花费,社会主义好。然而报错了考大学的志愿,却大有外科大夫的手术刀的意思,一刀下去,割下一个肾就是一个肾,割下一叶肺就是一叶肺,割下什么就是什么,可以后悔,不可以恢复了。

交换着最没有意义但是最安慰人的话:孩子尽力了,大人尽力了,就没有什么后悔的了。

不知怎么搞的,中国人现在有些不喜欢过去。总归是怕和过去挂上联系。好像都忘了自然界最一般最简单的道理,没有过去,怎么会有现在?庄稼人说了,那甘蔗能不长根儿光长节儿么?都江堰两千多年,使用上没有问题,什么问题都没有,找问题都找不出来。现在的人建设水利工程,哪个敢和都江堰比呢?

历史不是星星就是月亮,没有历史不成,没有过去的今天肯定不和谐。

现今的中国高考有一些过去科举的影子。取其积极成分,有教无类,不管学生什么出身,什么经济状况,不管你上了什么学校,不管你住的是土坯房还是吊脚楼,也不管你二大爷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你有考试成绩,就能进入相应的大学。

曾经有一位人大的校长说,在他的任期内,招生一共有过一个例外,学生是毛泽东的嫡孙,这明显违规,他不辩解,他问大家怎么罚他,他认。但是,没有任何其它例外。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在久久不肯散去的恼人的沙尘暴之中,突然来到了解放区这一片清朗天地。

对于家长,高考是其职业以外最需要花时间认真学习的生活技能。

中国教育部数字:2005年,参加全国统一考试的考生约800万人,当年全国高校招生计划为475万人,其中本科230万人。

根据学校的水平,本科分为一本(一类本科大学)和二本(二类本科大学),二本招生的数量明显多一些,两者资质差别明显,罕见二本晋级一本,如果有,应该是头条新闻。

粗略计算:一本=230万×(1/3)=77万。77/800万=≤10%。就是说,全国十分之一的考生可以进入一本大学。

十比一的筛选淘汰,我们经常经历,从小到大,家常便饭,老这样,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

中国高校的排名有很多版本,排国家科研项目,排教授数量,最近又有了排毕业后平均收入的。中国人有理由质疑这些排名,现而今什么都有假,什么人都敢骗,什么场合都有陷阱,不得不格外当心,实在没办法了,甚至有人引进了外国人对中国大学的排名。美国几个人知道自己在纽约办公室里和几个港澳台中国人的胡乱评论居然成了中国家长决定学生前途的重要参考,应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通常的排列方法,是选择前十名的大学。北京有北大、清华、人大和师大,外地有浙大、复旦、武大、南大(南京大学)几个学校。北大2005年本科招生人数3.5千,简单类推,乘以十,中国最优秀的10所大学招生人数约为4万人。

4万比800万,千分之五,挑战变得凶猛些了。如果想进入北大和清华,可能性在前面的基础上还要大大地缩水,只剩了不到千分之一的可能。北京一所普通高中毕业班人数一般不过34百人,根据上述计算,几所高中的毕业生总量里头,才能产生一个北大清华的学生。

硝烟起,局面渐趋残酷。

说到高中,高中是很不相同的。

2005年,北大清华在北京招生将近6百名,其中西城区和海淀区有4百名以上,仅四中一个学校就占了120名。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明白了一个好的中学的分量重于一个普通大学,也便明白了为什么四中的老师都开着新款的私车上班了。

除了四中,西城还有实验和师大二附,海淀有人大附,北大附,清华附,东城有二中和五中,崇文有汇文,朝阳有八十中,通州有通州一中,顺义有牛栏山一中,听说丰台的十二中也不软。

听我说话,以为我是北京的一名优秀或者不怎么优秀的资深中学教师,正在具体负责高三毕业班的高考工作,其实呢,在随便什么人群中问问谁是高三学生家长,多数人比我说得清楚。

被逼的。

2005年,北京高考学生10万,也是个整数,好算,100,000/600,进入北大清华的机率为千分之六。

高考备考是从高一年级开始的。高中老师唯一的任务,就是在高考上争取好成绩。高考的成绩是学校的主要价值所在,决定学校的形象和发展和存亡,也决定着学生的前途,老师和家长的利益重叠,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水乳交融。家长都是四十多岁的老同志,有的身份公开显示(扛着上校和大校肩章),听老师训话,中听不中听,毕恭毕敬地听,该鼓掌的时候使劲拍巴掌。

老师说,开了几次家长会了,谁的家长一次也不来主动找我谈,你怎么就那么放心呢?老师说,听说家长晚上还悠闲看电视?你不怕影响孩子是吧?你想没想过你将来有没有心思看电视的时候?老师说,跟单位打个招呼,您的上级是什么都没关系,在我眼里都一样,孩子高考,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不加班就少加班,保证没有人听了这话还为难你。

这么硬梆梆的话,家长听着,心里不觉得难受,总归是为孩子呗。

警报一直这么响着。

欧洲好多国家的工作时间改成了35小时,9/5制,中国人和国际接轨的事儿太多,还没有来得及改,但是明白人找人公干,不在九点半以前打电话,要是下午四半点以后坐下正经说事儿,事先要说好之后吃饭还是不吃饭。高考备考的学生,六点起床,夜里12点以后睡觉,之间除了吃饭和拉屎撒尿,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没有节假日。冬季,早上六点多,天色朦胧,寒风袭人,街面上潮涌着一群群骑车上学的学生。看着他们的刚强,看着他们的疲惫,看着他们的麻木,心里感动,甚至还有一些欣喜,中国人都这样奋力向上,中国的前途光明。

孩子们辛苦。

期中,高三全部课程结束,进入倒计时。以后是期末考试,一摸(第一次模拟考试),二摸,三摸。“离高考还有××天”的提示随处可见,好像火山冒烟,就要爆发了。

这时候,每个家长手里都有了两个表,一个是现时本区排名,一个是去年本区排名和毕业生去向。看表,知道自己孩子的位置,同时也知道了本区各个高中的状况。一分之差,前面就多一堆人。跟孩子说,咬牙跺脚,再抢出几分不成么?只是,有哪个孩子不知道这个道理,有哪个家长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说话呢?

说高考备考从始于高一,是一种太轻松的主观技术界定。学生准备上大学,实际上从上小学以前就开始了。

鉴于以上的数字分析,首先选择城市,既然在北京有更多地进入名牌大学的可能,那么就要想方设法把孩子的户口落在北京,或者北京的哪个区。中国人精明,看见一窝蜂地涌向北京,竞争进而惨烈,而一些偏远地区由于生员水平普遍低,优秀大学招生名额宽裕,反而出现了高端竞争的淡化,于是又有北京学生在高考前夕迁入内蒙古和海南的高考移民现象。

国家施行九年义务教学,学生在初三之前应该没有自主选择,你住在哪里,就在附近的学校就学。为了显示公正,小学毕业到中学实行计算机派位,和抓阄一个意思,分你去哪儿就得去哪儿,不能挑拣。但是,实际情况不全是这样。小学和初中学校也是各不相同,在优秀高中中学附近,往往麕集着比较优秀的小学和初中。

笼统地归纳,成在高考之前,要争取完成这样几个步骤:一、户口落在北京的选择区域;二、进入重点小学,比如西城的西皇城根,海淀的中关村二小,东城的史家胡同,或者宣武的第一试验;三、进入本区的优秀初中;四、中考成功,进入重点高中。

以前多少年,我们那时候,家长成天不知道忙什么,完全不过问孩子的学习,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来了。好像都是挺好的学校,好像也不怎么挑拣。这是过去。如果今天哪个家长说他没怎么管,孩子就在什么好学校了,这不是自己也吃了一样的辛苦,打肿脸充胖子,表面轻松,故意气我们,就是他运气太好,和外星人有过来往。

高考不光影响我们。

我们的父辈已经进入老年群体。第三代人的变化是他们之间关心的焦点。你刚知道普华甬道是干什么的,他说不就是PWC么?告诉你在哪里办公和一个普通职员的工资,他的一个外孙女刚刚被录取。老人是回归童稚的过程,孙子辈的高考状态是一种谈话敏感。瞧啊,老孙头儿不哼不哈,人家的孙女上了个人大,弄好了,不像老张头儿,成天吹吹打打的,显着比谁都强,有什么用?就一个孙子,这不眼瞅着连大学也上不成了。

国家开放,有了更多的机会。有人想,中国高考如此艰难,中国大学如此不像样子,不如直接留学欧美。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国家封闭的时间长了,中国人对国外的了解模模糊糊,其实,在欧美考上优秀的大学一样艰难,那里的大学有的也很不成样子。

2006年,中国高考人数950万,为有史以来的最高。

这几年,高考的时间是66号、7号两天,全国一样。

届时,中国所有高三学生家长公假。

届时,中国交警进入特别状态。

届时,中国气象一定非常不愿意犯错误。

每个高考考点的周围,聚集着车辆。警察。家长,聚集着紧张、焦灼和希望。


  

200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