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画面

黄晓敏

 

这画面不是那画面。

此处描述的是几种面食。勾起这个话题的,是《外附人》上一篇近文。校友游览摩洛哥,品尝当地风味couscous,认为是“一种类似小米的食物”。

难怪初次吃到的同胞误解,二者原也很像。不过,那似曾相识的黄色颗粒,的确不是小米。

这道阿拉伯传统菜肴,看起来是连菜带饭的一盘,不仅摩洛哥有,突尼斯、阿尔及利亚也有,只用料不尽相同。“饭”实际是面粉做成,用的是硬粒小麦,磨成面加水和少许盐,用手掌平铺其上搓成粗粉粒,蒸熟以后再晾干,就有了小米一样的外形。吃的时候掺水煮软,上面浇羊肉(有些地方也用香辣肠或牛肉丸子,突尼斯海边偶有用鱼的),配以辣汁和熬得很烂的蔬菜,的确有些像我们的盖浇饭。这其实已是经过改良的。最初的couscous,作为穷人果腹之物,大多没有肉。阿拉伯劳动人民的窝头加熬白菜。

这道菜,如今在欧洲也不难吃到,巴黎的一些馆子甚至相当地道,当然都是改良品种。

西方的面食,抛开面包、糕点不谈,大都较单调。到了地中海沿岸,才有些可以同中国媲美的东西。大抵越往东走,越接近我们熟悉的风味。近年一直闹着要进欧洲圈子的土耳其,就有颇似新疆特色的烤馕。希腊的“比塔,和黎巴嫩的面包相似,扁而平,更与我们的烙饼相去不远。

法国东南到意大利沿海,面包店里也卖“弗加兹”。发面中掺了碎橄榄、咸肉丁、核桃、奶酪,烤成长圆形的饼。靠海的小村,常见人们啃这种食物,就着当地产的白葡萄酒(葡萄长在大寨式梯田上)。这是比三明治更简单的一种午餐,想来从前农民揣着它下地,跟我们的馒头咸菜差不多。加了奶酪的,可算馒头抹臭豆腐。

西南部地区喜油炸甜食,如法国普罗旺斯的“甘兹”和西班牙的“楚罗”。前者似小麻花,但焦而不硬,后者如小油条,却脆而不韧。北非如摩洛哥,早餐有热腾腾的小煎饼,上浇蜂蜜,下浸糖浆,要多甜蜜有多甜蜜。

这样话面,显然是话不完的。何况老说吃不着的好东西,也太不上算。不如只说眼前有的。

打破国界走遍全球的面食,真正论起来不外两种:意大利面条和皮萨饼。二者都源于地中海,而且同出一国,难免它们的老家要洋洋自得。

说是面条,其实欠准确,因为意大利pasta并不都呈条状。五花八门的形状,除了面条至少还有面棍、面段、面片、面卷、面环、面花、面叶、面月、面星、面海螺、面贝壳、面蝴蝶、面耳朵、面肚脐儿……每一种都有不同的名称。

单拿“条儿”来说,又有粗条、细条、宽条、窄条、圆条、扁条;有光溜的,也有带条纹、镶花边的;有笔直的,也有螺丝转、三道弯儿。最常见的圆条,还分空心和实心。实心的又有几种不同规格,且按直径编号。你煮七号实心圆条,只能用十一分钟;煮四号,不能超过六分钟。火候恰到好处,谓之aldente(正合牙口),即筋道。顺便说一句,意大利人认为火候正好的米饭,我们吃起来可是夹生的。

在西方,好像跟谁争专利权似的,对面条的来源总是众口纷纭。一种说法认为,马可波罗1295年从中国带回威尼斯,另一些人则说,面条早在古罗马时期就有了。持后种意见的为了使自己的论述有力,引经据典地声称古罗马雄辩家西塞罗就最喜欢吃一种叫“拉加露姆”的面食,即后来的宽扁面条。更有人举证,中世纪一家饭馆老板,由瞻仰维纳斯的肚皮而突发灵感,发明了“托特里尼”(听说这故事以前,我从未将这小馄饨似的食物跟人体的任何部位作过联想)。于是,生怕专利归了中国的人找到救星:马可波罗不是还没出世呢……再说,你们谁见过维纳斯的肚脐眼儿?

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没有史书记载,只能算传说。除了表明这爱神无处不美,充其量让浪漫多情的意大利人吃面的时候想入非非,其实作不得准。

除了形状,面条还有干硬和新鲜之分,就像我们有挂面也有切面。但鲜面只有少数几种,常见的是宽扁条(西塞罗吃的那种)和方形小饺子。鲜面的酱汁,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儿,最大众化的是番茄酱。

说起皮萨饼,许多人大概要想到“必胜客”。这实在有些不公平。之所以为意大利叫屈,倒不是因为这名声响亮的连锁店为美国人所开(今日世界,商业胜者捷足先登,原无可非议),而是惋惜它推向世界的产品既不正宗亦非美味。只须尝一次,就知道这皮萨不是那皮萨。

平心而论,美国的许多东西并不难吃,甚至很好吃,但他们绝不是个脍不厌细的民族。

曼哈顿街头,常见西装革履的高雅男士和窄裙高跟、头光颈靓的女白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大嚼三明治汉堡包,有的甚至边走边吃。纽约人司空见惯的一景,到了欧洲人眼里成了奇观。正如美国人看不惯法国人在工作日仍然一道道冷菜、热菜、甜食,慢条斯理地喝咖啡一样,法国人对美国午餐的马虎也颇不理解。口损的,说纽约人吃午饭就像找地儿方便,快去快回,还得藏着躲着。

皮萨饼发源于那不勒斯,也是从前穷人的干粮。渔民出海打渔,烤一块面饼,上边儿抹点家里自产的西红柿酱,倒上点儿油,撒几个橄榄。今天,街上的皮萨车和最简陋的小店都能提供二十来个品种。除了不可少的西红柿和奶酪,“西西里”要加橄榄、腌鲱鱼和柑花蕾;“王后有火腿和蘑菇,“国王”比它多一样鸡蛋;“四季”除了火腿、蘑菇,还有青椒和块蓟,“森林”有野生血菌……最原始的品种“玛格丽塔”,只有番茄酱、橄榄和奶酪。

在那不勒斯,游客难得涉足的僻静小巷中,通常有不起眼的铺子,从外面看根本不像餐馆。一进门,饼香和喧哗同时扑面,后边的餐厅一个套一个,一个比一个大。这里的皮萨保持着传统做法,用的是冷加工的初榨橄榄油,面层薄而不腻,松软不失焦脆,佐料简单,但非常新鲜而味美。

记忆中最难忘的皮萨,就是在那不勒斯附近吃的。地中海的葡萄架下,好像普通人家的庭院,浓荫处摆了木桌木椅。散发着橄榄枝清香的炭火前,烤饼师晃动像拉斐尔的杰作雕塑大卫一样的优美身材(真迹在佛罗伦萨),动作潇洒地铲出皮萨,摔在藤叶斑驳的粗陶大盘里。远处,庞贝古城的废墟刷了一层金子般的光,时间好像定格在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大爆发后的刹那。坡下,与庞贝城同时毁灭的艾克拉诺镇却似喧闹才过;谁家的饭正做了一半,灶上的粮甄水瓮还没有收好……

五月微风,送来满坡的橙花、柠檬花香,飘向海上,吹走了我买本食谱的欲望。

这辈子,纵有技术炉火纯青的一日,还能再吃到这样的皮萨么?

 

                                2006年5月


  

200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