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遥远记忆

周志兴

 

我的父亲殁于1974年,当时他还没有到50周岁。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印象很淡。因为接触的不多,特别是在我记事之后,与他聚少离多。应当是在1958年前后,他就离开了老家常州的戚墅堰机车车辆厂,到北京工作。当时我还没有上小学。1959年,母亲带我到北京探亲,好像是住在一个叫马神庙的地方。留下的印象不多了,只是记得在父亲单位的食堂吃窝头,觉得很好吃。那是因为老家没有这种吃食,很新鲜。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的国家刚刚开始三年自然灾害,窝头的好吃已经预示灾难的来临。当然,人祸的问题当时想也不敢想。

父亲工作在北京后,我等着的,就是他每年探亲带回来的各种吃的。印象中的父亲是爱吃的,也做的一手好菜,所以,在带给我们四个孩子的东西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笑眯眯地打开行囊,一盒一盒地给我们分吃的东西。而那个时候,吃是第一重要的。

记得因为吃,我犯过一次大错。在母亲的点心盒里,放着当时十分珍贵的类似蛋糕的一种饼,我当时大约是六岁,已经知道这盒饼在我母亲的脑子里,一定是数好了一共几块,但自己又十分想吃,就想了个办法,把每块饼都咬去了四边。这样,我吃到了饼,饼的数量也没有减少。母亲当然发现了,大发雷霆,举着点心盒威胁我们:谁吃的?要是不承认,我就把它扔出去!

我当时是认了错的。

父亲的工作很神秘,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我国生产原子弹而工作。 196410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举国欢腾,只有我们住的大院冷冷清清,据说是为了保密,所以让所有的参与者作出与己无关状。而我们的院子里,住着朱光亚、邓稼先、王淦昌等一流的核物理专家。

这是40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听起来,笑话一样。

1961年,为了解决父亲和母亲的两地分居,我们全家搬到北京。但是大概没过几天,父亲又调到了青海基地,我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其实就诞生于这个基地。

我又和父亲分开了。每年只有一次相聚。

关键的时候,父亲还是在提调着我。1965年,我考初中,当时我算是好学生,所在的小学得到了一个名额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挑中了我。我有些犹豫,不想学外语。父亲支持我去试试,他的观点是,哪怕是增加一次考场经验呢,也要试试。考试结果我被录取了,当时全市统考还没开始,我想再考一次,换个学校上,父亲劝我还是上这个学校,说外语肯定是越来越重要的学问。

我非常感谢父亲的提示,在这所学校里,我受到了极好的教育。

父亲在青海基地工作了许多年。我听说,那个地方很苦,高原反应叫很多人受不了,吃的东西大都要从内地运去。但是我从父亲脸上看不到这些,每次回家,他好像都背着一个相当破的军用挎包,从挎包里掏出一叠叠的钱给母亲。

这些钱都是父亲省出来的,也可以说,是父亲的血汗换来的。

省吃俭用是父亲的传统。

我的父亲出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家庭,从小被过继到自己的叔叔家。在很小的时候,就到工厂去作工,由于聪明,手艺不错,尤其是电焊的手艺,很早就成为了工人中提拔的技师。他挣的钱从来不乱花,攒起来,在1949年他25岁的时候,就在老家乡下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这是村里的第一座楼房。记得去年我带妻回老家,她对一个工人靠工资盖起这么一座楼房赞叹不已。

而在原子弹基地,不单用手艺和勤俭,有时要用命。

特别是到了1966年,那场动乱搅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我的大姐大学毕业到了黑龙江富裕县农场劳动,二姐到了天津小站的农场,哥哥到了陕西蔡家坡的三线工厂,我当兵到了山东。母亲留在北京,父亲还是在青海基地。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是还是要努力工作。

我现在很难想像,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远离自己的妻子儿女,在无穷的政治运动中挣扎,在孤苦的日子里煎熬,到底是什么滋味。

1974年的春天,我回北京探亲,看到了同时回北京探亲的父亲,感觉他老了,脸上的笑容中多了些苦涩。这年过了五一不久,我在部队突然接到了母亲的通知,父亲癌症晚期,住进了北医三院,让我火速回去。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刚刚49岁!父亲刚刚健康地和我见过!父亲五一节还在青海高原上踢过足球!

回到北京,我看到的是事实。父亲已经病得变了形,浑身发黄,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记得父亲对我们每个子女都是和颜悦色,单单对母亲态度恶劣,没有好话,也没有好脸色。母亲对我说,她了解父亲的心,是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希望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记恨自己,省得自己的死给母亲带来太多的痛苦。

当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得了癌症,后来知道,原子弹的核废料要装进铁罐处理,而铁罐要焊起来,本来不是父亲的工作,但是因为没有人干,父亲又是电焊方面的专家,他就自己上了。这一上,就是用了自己的命。

命运就这样给他写了一个句号。

我们不甘心,不甘心哪!到处找偏方,到处找大夫,甚至用了迷信的手段,用一只乌龟在父亲的腹部爬,说是可以用乌龟把癌细胞带走,结果都无济于事。记得有一次,说要用天然牛黄治病,好容易托人找到了,有人带到北京来。一天,我在离家几里远的地方办事,突然一个陌生人问我,塔院一号怎么走?这是我的家,我问他,找谁?他说,给一个病人送牛黄。当时我一阵欣喜,认为是上天发出了父亲有救的信号。

我的探亲假到期了,回到了部队。929日,记得济南是个雨天,接到了家里的噩耗,父亲终于走了。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心存侥幸。战友周建中送我到车站,我不知多少次问他:是不是家里在骗我?也许我到家时,父亲已经又站了起来!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啊?!

战友无语,一路无语。但是雨中默默行走的场景,刻在了我的脑海。

回到北京,我看到的,已经是父亲的遗体。他没有了语言,没有了体温,没有了眼神。而我,象是没有了感觉。

我没有号啕大哭,我的泪水是悄悄流出来的,但是我的痛苦是隐藏不住的。我的姐夫后来对我说,看到你哭,我们的泪水都止不住。

当然,这是一个儿子给父亲的泪水!

父亲的骨灰埋在了家乡的田头,是我去挖的墓穴,记得舅舅让我用红纸写下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几个大字,我默默地挖出了父亲的新家。那时我22岁,我把父亲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入墓穴时,我的想法是,父亲的生命,一定是在我的身上延续。

父亲在世时,没有过过父亲节,我也没有对他有过多少亲昵,总是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柔情不属于自己。现在后悔了,但是晚了。

父亲走了32年了,他在我心中淡淡的印象没有随着岁月消逝,反而越来越清晰。尤其是这样一个场景:我小时候他带我去澡堂洗澡,出澡堂时,为了怕我感冒,他总是要用手在我的脸上摩上一会儿,现在,我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手温。

我时时在想,如果他老人家仍然在世,我们的家庭会怎样?他会怎样爱抚我的儿女?他会给我什么教诲?

只是想,没有说,如果说出来,我的泪水也许会,不,一定会一起出来……

父亲,在天国保重!

2006.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