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连载之三十八

 

回忆老附校的领导

 

在附校近30年的历史上有二十几位校长、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等领导同志。   我跟领导来往不多,甚至跟有些领导一句话也没说过,所以写起来一定会干巴巴的,不写也罢。转念一想,还是写吧,了解多少写多少,记得多少写多少,让我们的老附校的同学们对老领导多了解一些,未尝不是件好事。再说,我跟他们的关系都是工作关系,下级对上级的关系,没有私人的亲疏之别,厚薄之分,写起来就比较客观,容易实话实说,不会偏一个向一个,也便于校友们对他们更好地了解。至于在我离开附校之后来上任的领导的情况,因不大了然,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照理讲,首先应该说一说第一任校长李棣华,但我不愿没话找话说,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他是北外副院长,兼教务长,1959年附中成立,他又兼任校长,纯属挂名。有人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没有几个人见过他。我们从来就是把副校长韩铮同志当作校长,因为当时他一天到晚在办公室同教师们在一起,不是谈论教学,就是谈某个班的纪律问题,或者跟某个教师谈如何做一个既教书又育人的好教师。韩铮同志在此之前曾做过俄语学院的图书馆馆长多年,听人说他一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想这一定是真的,因为他做了附中的校长后,就是这种表现。他谦虚谨慎,和蔼可亲,不笑不说话,从不强加于人。对学生也从不疾言厉色。我亲眼见他是如何把一个学生说得心服口服,感动得痛哭流涕的。有时他甚至会给人一种婆婆妈妈的印象。这在反右斗争、大跃进、反右倾之后。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很紧,干部对群众态度很厉害的情况下他有这种表现实在难能可贵。1962年寒假我回乡探亲。当我回来和他谈到农村形势如何严峻时,他显得非常关心、同情,对我的“思想负担”非常理解。他对我讲话时的亲切语气、实事求是的态度、平等待人的作风,使我感到我有这样的一位好领导是我的福气。韩校长还有一个一般人—— 尤其是领导干部—— 最最缺少的优点,即如他所说的“与世无争”。中国大大小小的党政组织和行政单位何止千万,有几个组织和单位的领导干部能像他那样不争权夺利,洁身自好,能像他那样见工作就上,见荣誉就让?要知道他是附中的“开国元勋”,头一号功臣,可后来变成了第几把手?文革中竟连这样的好人也被当成走资派,靠边站,劳动。不过学生们还是知道他的为人,并没有太为难他。可是好人没长寿,四十几岁便英年早逝了。他逝世时,我正在斯里兰卡做援外工作,听到噩耗,万分震惊和伤心。

和韩校长一起开办附中的还有一位女同志。他就是韩校长的好搭档、和韩校长一样踏踏实实废寝忘食地工作的崔启瑶教导主任。这位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才生,解放前即参加了革命。当时的附中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肝花肚脏俱全,从政治学习、抓阶级斗争,到各门功课的教与学,哪一方面不需领导过问?她家住在学院,却要到和平门外上班,起早来校,摸黑回家。甚至常常干脆不回家,在学校找个床位住下,有时星期日都不回家,计划着、盘算着怎样把工作搞好。这几年我们老附校的“老人们”一提起创业的那些日子,都对崔启瑶称赞不已。可惜的是,这么一心扑在公字上的好领导,在“文革”中竟然被迫自杀,虽然未遂,腿脚却留下终生残疾。

崔启瑶同志的行政工作,群众有口皆碑。那么她是否抓政治思想呢?当然抓。当时有哪个领导干部胆敢不抓政治、不抓阶级斗争呢?但她只是按上级指示办事,奉命行事而已。她对人诚恳,我们有什么意见都敢对她讲。记得在“文革”尚未结束的那些狠抓阶级斗争的日子里,我对运动有什么看法常会跟她说一说。一次我和她说起对“三自一包”的看法。我说:不搞三自一包,不搞分田到户,粮食永远过不了关,农民永远吃不饱肚子,国家永远没多少储备粮。作为领导,她当然不会表示赞成我的看法,只是笑笑说我胆子太大了,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我是了解她才跟她说说心里话。她是不会向上汇报请功的。

马占忠同志大约是在1962年从人大附中调来外语附校当第一副校长的(李棣华还是校长)。他是“三八式”老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工作塌实,为人谦虚谨慎,跟学生讲话有一说一,不来虚的一套,颇受学生欢迎。当时基建工作最重要,因为即将开设小学部,要盖一座小学楼。老马当仁不让,挑起了这付重担。他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据说他用上级固定的拨款,保质保量地盖起了小学楼,还“超额”建了一座大食堂。1965年秋我教高三英语,跟学生们一起去顺义大柳营挖运河,领队的就是马校长。老马通过某种关系让外语学院农场补助劳动学生的粮票,可以敞开肚皮吃饭。这在当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劳动中,老马不愧为工农出身的干部,他和老师同学们一道挖土、挑担和拉车,他常常提醒老师同学们既要有干劲也要实事求是,要安全第一。他对师生们的教导和关心给我们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在1965年秋的一天,老马找我谈两件事:一是让我当附校教职员工的民兵连长,二是说让我积极争取入党。他鼓励我说,你的家庭出身好,本人条件也不错,继续努力,定能达到目的。对他的鼓励我一直铭记在心,即使后来闹文革,我也没有忘记他的好处—— 他是和我谈入党问题的唯一的附校领导。在我写这篇短文时,他已经作古几个多月了。让我把这一段文字作为对他的纪念。安息吧,马校长!

    1963年附中改为附校(因为增设小学部,不能再称附中了),增加了几位领导干部和很多科任老师。

李涛同志调来当专职的党总支书记,主要是做教职员工的政治思想工作。他农村出身,为人实在,不来虚的。当时还是单身,住在学校,学校就是他的家。正因如此,接触的老师和学生也就比较多,再加上开会多,说话多,被群众抓住的辫子也就多,这就使他在“文革“初期成了重点斗争对象。

阎鑫泉同志是调来管学生思想工作的教导主任。他和崔启瑶都是正教导主任。老阎任劳任怨,和教员或学生谈话从不“居高临下“,从不盛气凌人,总是和蔼可亲,以理服人。但他和学生们打交道太多了,难免说了一些错话。有些话不一定错,但说的时间、场合不太合适,在那鸡蛋里挑骨头的年代,帽子一扣就是一堆,他成了外附第一个被斗的而且是斗得最重的”走资派“。被斗不久,在街上被人家自行车撞倒,摔得很重,掉了好些颗牙齿,但他还是坚持天天来校上班,接受批判,写检查,尽管“上班”已经失去“上班”的原有含义,而且他完全可以请病假。

曾远辉是所有校领导中最年长的一位,1964年调来当正校长,也是自附中成立以来第一位正校长。大概因为他的资格比李棣华还老,在那论资排辈盛行的年代,当然要做正校长。他是新加坡华侨,回国投奔革命胜地延安,在鲁艺学习。他的很多同学后来都成为文艺界的名人。他则被分配到外事部门工作。解放初在满洲里任外事处长。毛主席赴苏与斯大林谈判就是在他的护送下从满洲里离境的。他每次和人谈起此事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骄傲。他说话(包括大会讲话)从不张牙舞爪,从不大声呐喊,总是轻声慢语。他常常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曾说:“我来附校当校长,就是为了将来当外语学院的院长的。”我看(也是我当时的看法)他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论资排辈,他够格,谈学问呢,有富余。英文更是精通,许国璋老师曾和他谈过一次话,事后许老对我们说:“你们这位校长有真才实学,英文真是内行。”曾校长酷爱打乒乓球,在附校可能没有对手。他爱跟我们几个常同他比画几下的人说说笑笑,有共同语言。就是在“文革”初被红卫兵监督劳动的日子里,休息时我也和他聊过几次。一次我问他对红色恐怖害怕不害怕,他很轻松地说:不怕。想当初在延安,‘抢救失足者’运动跟现在是一个样。当时是毛主席和康生领导,现在还是毛主席和康生领导,运动总是要结束的,怕什么。”

齐平同志是一位女校长,大概是1965年从北外调来附校。她是老干部,是一个老大姐式的人物。原则性非常强,政治运动中从不表现出更亲近哪一部分群众。平时对教员对学生总是和颜悦色,讲话非常耐心。据说(我实在不知真假)在运动中她和李涛有矛盾,互有意见,各有一些同情者。我不管这些,更不掺和,对他们一视同仁。我那时经济困难,同时跟他们两位借了不少钱,直到我后来经济好转才还给他们。

白桂森同志来附校当校长是后期的事了。我觉得这个人不错。白校长毫无架子,大会小会或跟个人谈话都从不打官腔,有时因过于实话实说,反而显得太随便了点。他的大功劳之一是在北外西院的心脏部位建了附校楼。可惜很快因附校渐渐缩小,最后解散,此楼完全被大学的单位占领。

王凤宇、吴凌高、张沁、徐勉君、徐玫等教导主任我都是很熟悉的。他们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实干家。王凤宇的专业是教育学,对苏联教育家凯洛夫颇有研究,在大反苏联的“文革”中,我记得她曾被一群初中的红卫兵和学生围住质问:“你和凯洛夫是什么关系?”她被问得哭笑不得,答道:“他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没有任何关系。”张沁在小学部管教学,很有水平,对小学部新来的年轻老师们特别关心。有个新来的年轻老师开刀住院,她像妈妈看护女儿那样日夜守在病床边。

我在一篇谈附校红色恐怖的杂忆短文中曾提到张福臻。他曾经教过高中的历史, 后因工作需要做了总务主任,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是因为有了一点已经交代过多次且已作了结论的历史问题就在1966年8月21日夜和另一名老师张辅仁一起死在了本校红卫兵的棍棒皮带之下。岁月如梭,从他们惨死至今已有40个年头了。在此期间,如果二位张老师的在天之灵不时俯视着神州,看着当年红色恐怖时期的红卫兵们慢慢变成了中年汉子,成了老年人,而年轻的一代已经不知“文革”为何物,他们会作何感想呢?

在本短文结束之时,我想总结性地说一句:我们的领导同志们基本上都是为党的教育事业辛勤工作的好干部。他们有缺点甚至错误,但决不是什么执行17年教育黑线的走资派。谁说解放后的教育战线17年是黑线专政,而这些干部都是走资派呢?历史早已将颠倒了的是非拨乱反正,公布于众,而将那些丑类钉在了耻辱柱上。

2006.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