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从桥上跳下去么？

  刘   俍

1970年的秋天，附校从和平门搬到了西院。刚搬去的时候，大足球场还是一片麦田，

是原来占据校园的部队开垦的。学校西北角上有一个游泳池，但是还不能使用。干涸

的游泳池就成了我们冬天踢小足球的地方。

第二年的夏天，游泳季节到了，那年月，游泳是夏季青少年最主要的体育活动，在

和平门时候没有游泳池，学校还要分别组织学生到陶然亭公园去游泳，到了西院，这

项活动还是必不可少。游泳池不能用，就只好借上体育课的时间，让体育老师带队去

西边的京密引水渠----我们当时称为“运河”的地方去游泳。

说起这条“运河”可是大大有名，它直接关系着整个北京城的生活用水。可那时我们

不知道这个，只知道这是一条水很深也很干净的河，河岸修得非常整齐，比较一般的

天然河流要漂亮得多。当然，这条河当年还有另一个著名之处：沿河上下每年都淹死

人！

十几岁的学生成群结队到一条每年都淹死人的河里去游泳，这在今天看来真是有点不

可思议，可在那个年代，实在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别说还有老师带队，就是

我们自己，数人结伴到那河里去游泳也都是很经常的事儿，不但是男生如此，女生也

如此。在上外附之前，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年夏天都和小伙伴们一起到这条河的

下游去游泳，父母从没干涉过。

河边没有更衣室，可根本难不倒一众热衷于游泳运动的男女们。一要去游泳，大家

都有一套特定的装束：没任何人穿长裤，男生肯定是运动短裤，女生肯定是长裙子。

现在的都市青年，大概想象不出那时的我们，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更衣而绝不有

伤风化的。其实说穿了很简单：男生坐在地上，把游泳裤先穿上一条腿，再从短裤的

下摆塞进去，从另一侧拉出来再穿另一条腿，这样就能完全在短裤内把游泳裤穿好，

那时还有一种从侧面开岔的游泳裤很受欢迎，因为穿起来更方便，都不用坐下，站

着就能完成这个特别的更衣动作。游完泳之后，先把短裤从外面穿上，反向重复那

一套动作，更衣就完成了；女生更衣就更简单了，把长裙拉到颈部，从肩以下膝以

上都遮住了，在裙子里做什么动作都保证不会春光外泄。

去“运河”游泳的时间，是把每周两节体育课调整到同一个下午，报名去游泳的同

学（不会游泳的同学，老师另外安排活动）排好队由体育老师带领，从学校正门出

去，绕过学校南墙，穿过当时厂洼大队菜地中的一条小路，一直向西走到与小路相

接的那座桥附近，再转向下游大约一二百米的地方。参与这个集体行动往往不是一

个班级的学生，不但有同年级的，有时还是两三个不同年级的一起去，带队的老师

有时也不止一个。没有体育课的下午，我们往往也会几人结伴翻学校的西墙，私自

去“运河”游泳。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是要受到老师严厉批评的，因此大家都

很注意保密，特别是不能让班干部知道，否则很容易就被老师知道了。记得那时不

但我们这些淘气的男生翻墙出去游泳，连某些女生也这么干，闹得老师们一到下午

自由活动时间，就要到西墙一带巡视，以防学生“外逃”。有时我们当了漏网之鱼，

游泳回来时被巡视的老师逮着了，不但要在年级会上被点名批评，还要写检查。但

尽管如此，在学校游泳池没有修好的那个夏天，私自翻墙出去游泳的行为，从来都

没断过。

“运河”上的那座桥，是钢筋水泥的结构，大约只能容一辆卡车通过，用今天的眼

光看，是一座货真价实的步行桥。桥梁的两侧，用红漆大字写着醒目的标语：“人

定胜天，改造自然！”每次体育老师带我们去游泳，都刻意要把我们带得离桥越远

越好，因为这座桥对我们来说充满了无限的诱惑：你敢从桥上跳下去么？

泳技欠佳的少年，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从一座桥上跳入水下情况不明、以淹

死人而闻名的一条河里，的确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也难怪体育老师要特意带学生

远离那座桥了。可是，我们这些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们，永远都会被冒险的诱惑所

征服，越是老师不让干的事情，就越有兴趣要去尝试一把。所以，从那桥上跳下去，

就成了我们参加游泳队伍的一个主要目的。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去游泳的同学很多，不同班级不同年级的都有。小徐老师带

队，我们又来到了“运河”边，队伍照例是到了桥的下游。等大家都下水游了第

一轮之后，我和几个同学就乘老师忙着招呼其他同学时，往那桥上跑去。

一两天之前，我们几个同学就在商量着，如何尝试一番从那桥上跳下去的乐趣。

我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因为一年以前，我就在这条河的下游，八里庄那里的一

座桥上，套着救生圈跳下去过。有了这个经验，我对一些同学的犹豫大加鞭挞，

鼓励大家都去体会一下这个乐趣。现在，我们的计划开始实施了，相约着一起跑到

桥上去的，记得有同班的“老五（赵永利）”、“小富（杨春福）”和“麦子

（冯振龙）”，还有其他班和其他年级的，记得有二班的屈伟京和70级初一法语

班的徐秋平。

上桥也不那么简单，大家光着脚跑在砂石地上，别说硌得难受，那砂石都让夏

日骄阳晒得发烫，光脚跑在上面着实不舒服。可那座高高的桥，对我们则有着难

以抗拒的诱惑，途中的这点小小困难又算什么呢？可等我们真到了桥上，大家却

全都犹豫起来了。这座桥离水面至少有五六米，在底下看着并不高，可到了上面

往下一看，感觉就全不一样了：那桥显得那样的高，与我们想象的全然不同。下

面幽蓝色的水面是那样的安静、神秘和深邃，给人一种见不着底的无限遐想。毫

无疑问，这时我们每一个人都胆怯了，就连有过跳桥体验、竭力鼓动大家来尝试

的我也不例外，因为这里比我跳过的那桥也要高不少呢！

那场景的确令人心悸，有的同学就说咱们走下去吧，别跳了！话是这么说，可人

人又都有些不甘心，一次充满激情的冒险就这么算啦？可要真跳，又都没那个胆

量。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走的不肯带头走，说跳的也不敢带头跳，都僵

在那儿了。

说来说去，徐秋平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谁要跳就跳，不跳就走，呆在这上边儿

算怎么回事儿啊？我说别走啊，既然上来了还是跳吧！他说就数你张罗得欢，上

来了你又不跳了！这句话激得我一下子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大声说你别走，

我跳给你看！说着我就立即跨过桥栏杆，咬牙切齿默念着“一二三！”两脚用力

一蹬，人就飞出去了！

一跳出去，就感觉这桥是真高啊！人在空中，看着深邃的蓝色水面向自己扑来，

可这充当自由落体的时间怎么那么长啊？周围的景色仿佛都在快速移动，可我

却感觉象是永远到不了水面似的。其实不过只有一两秒钟，我就“咚”地一声入

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周边立即就是一片幽暗，惯性的作用令我穿过

了被太阳晒暖了表层水面，接着就感到了深层水温是那样的冰冷，我刚刚对此

产生了一丝恐惧，水的浮力就已经在向上推着我，没容我对这一切的变化有所

反应，就已经浮出水面了！

出水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天是那么蓝，水是那样清，阳光是那样亮。而最主要的

是，桥上的诸位都瞪圆了眼睛在看着我在水里一举一动，仿佛在看一个伟大的先

行者。我的那份得意就别提了，哥们儿我成功了！跳下来了！当众露脸，人前

拔桩，还有比这更令人找不着北的么？等我游上了岸，开始大声招呼别人也往

下跳时，才发现自己跳下来的时候过于紧张，不由自主伸开双臂想保持平衡

（根本没必要），两条手臂内侧都被水“拍”红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我这一跳，大家立即换了一个胆，接二连三都

跳下来了，最后就剩了“麦子”还在犹豫，把着桥栏杆不敢撒手。我就又跑上

桥去鼓励他，连劝带损的令他不知所措，最后干脆再次示范跳给他看。这次我

就冷静多了，一切感觉都是那么自然平和，用不着激动不已了。等我出水游上

岸时，“麦子”也终于克服了恐惧跳下来了，不过他大概还是太紧张了，跳的

一瞬间动作走了形，弯成了一个虾米状，最后是屁股先入水的。出水一看，两

条大腿后面全“拍”红了。

这下大家都兴奋了，都吵吵着要再来一次。刚刚上了桥，就被远处的小徐老师

发现了。他一边大叫着“都给我下来！谁也不许跳！”一边往桥这边儿跑。这

一下大家都跟霜打的茄子一般都蔫了，开始一个个恋恋不舍地往桥下走。我实

在是很不甘心，不就是跳个水嘛，也没见谁出危险呀。从这桥上走下去，还得

再一次忍受晒热的砂石地面对光脚的折磨，哪比得上跳入凉爽的水中来得痛快

呀！也是一时兴起，我就当着小徐老师的面儿，跨过栏杆又跳下来了！等我刚

一出水，就听身后“咕咚”一声，却原来是二班的屈伟京，他见我敢于当着老

师的面跳下去，也就甘附鸠尾跟着跳下来了！

当面作对，可真把小徐老师气坏了。我一上岸，他就把我揪过去严厉教训，责

令我必须写出深刻的检查。跟着我跳下来的屈伟京，却一点也没被谴责，其他

人更是都处在看热闹的位置。显然小徐老师认定我就是罪魁祸首，依照“首恶

必办、胁从不问”的原则，放过他人唯我是问。我当时的表现堪称典范，立正

低头听着小徐老师滔滔不绝的批评训斥，一副痛定思痛彻底接受批评的样子。

其实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冒险成功了，惊诧体验了，风头出大了，面子挣足

了，挨顿痛批写份检查也值啦！

那天上晚自习的时候，我一边写检查一边与同桌的文小卫聊当天下午跳水的事。

文小卫是班里公认的游泳好手，他下午没去游泳，不相信我这个水中二把刀真

从那桥上跳下去了。两人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互相较劲儿，最后打上赌了，约定

明天一起到桥上去比试，谁不敢跳谁就输了，连赌资也定了：我跳了他不跳，

他就输给我一块橡皮！他要是也敢跳，我就输给他一根铅笔！

第二天是个阴天，本是不适合游泳的天气，老师们对西墙一带的防范有所放松。

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我和文小卫顺利地翻过了西墙，来到了“运河”边。大概

由于阴天的缘故，没见着一个同学来游泳，就是我们两个人下了水。等身体活

动开了，我俩就一起上了桥。文小卫本来还是意气风发，可上去了往下一看，

跟我们昨天一样，他也犹豫了。我可是得意得不行，毫不迟疑地先来个示范，

非常从容地跳下去。自然啦，我已经有过三次经验了，第一次上桥时的恐惧

早就不存在了。可文小卫还是第一次上来，肯定难以很快克服我们昨天体验

过的那种恐惧和彷徨。我都连着跳了两次了，可他还在桥上徘徊，没有走完

那个复杂的心路历程。

我在水里得意忘形，冲着桥上的文小卫大喊大叫：“你怕什么呀？你倒是跳

啊！怎么样？不敢了吧？趁早儿把橡皮给我吧！”文小卫被我的挑衅刺激得

脸都红了，荣誉感最后压倒了恐惧，他咬着牙跨过了桥栏杆，象我第一次那

样张开两臂，终于也跳下来了！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天河边没老师，再没人管制我们，

于是我和文小卫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跑上桥去再跳下来，尽

情地享受着充当自由落体的乐趣，尽情地领略着身体撞击水面时那一刹那的愉

悦，直到我们最终对跳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那种新鲜刺激的感觉，才最终拖

着疲劳的身躯踏上了归途，到学校时差点儿耽误了吃晚饭。

那天晚自习的时候，我遵守约定给了文小卫一枝金鱼牌铅笔。给他铅笔的同时，

我也画了一幅很拙劣的漫画给他，画的是一个不成比例的穿游泳裤小人儿，从

写着“人定胜天，改造自然”大标语的桥上跳下来。

第二年的夏天，学校的游泳池整修好了，我们不用再去会淹死人的“运河”游

泳了，老师们也再不用担心有学生非要想方设法从那桥上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