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曲阳

                        刘惠杰

 

 

孩子户口本上填写的籍贯是河北曲阳。

她大了以后,想不明白,明明是在北京生人,为什么写父亲的籍贯呢?我也不明白中国户籍的规矩,可能也是地区有地区的规定,户籍警可能也有自己的文法习惯,反正说不清楚。但是,如果孩子随父亲的籍贯,倒是完全没有错。我的生身之地,便是这曲阳的一个山村——野北。

说是山村,也完全没有错。出门后转,便要上山。荒山秃岭,层峦叠嶂,北面十几里,没有人家。农民在河沟旁边抢出几块巴掌大的地,雨水多,庄稼就长得壮,逢上旱年,几乎不收。我家原来有的一块二分宝地,不过是上着上着山,突然有一块低洼,留住了一些雨水。

今年雨水大,玉米、谷子都虎生生的,酸枣、黑枣。花椒挂满了。走到迎风处,秋风回荡,满肺腑是石头、泥土和荒草的味道。

我对老家没有特别的感情。我不到周岁时,母亲携几个孩子赴京,投奔父亲,没有任何记忆。将近四十了,我才第一次想到,至少要回去看看,应该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女儿成年,与其挑剔对籍贯的用意,也不如实地看看,一个模糊的信息符号可能包含着很多的意想不到的内容。

我对孩子解释,对老家,没有好恶可言。你没有选择,自己可能生在这里,也可能生在别的什么地方,自己可能是男,可能是女,生成了中国人,就无法改变自己与中国人、与中国的共同命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显着老套和废话,孩子不愿意听。

我家在村里已经没有房产了。中国农村经济巨变,前几年,父亲正式地问过我们,说村里还想着我们,问我们要不要老家的宅基地。他当然知道我们不要,但是他要认真地问过,得了我们的正式答复,才算尽了责任。最早的宅院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盖的,还在,不过是挖煤挖得地基凹陷,原来挺大的院子,缩了不少,好像人老了,抽抽儿了。祖母去世后,这老宅院让一个叫新仓的远房穷亲戚住着,已经又是二十多年了。新仓养了一群羊,就圈在院子里。我是属羊的,我的出生地如今是一个羊圈,多少有些莫名的神圣感。

刘家几代住在这个贫困的山村。村后进山的路口,留着一个孤零零的土台子,是刘家的老坟。农村的规矩大,老坟还属刘家,土地如此金贵的地方,竟然荒着,只养了一棵巨大的臭椿。

刘家对祖辈的记忆从我的祖父开始。爷爷刘书义,字发方,1887年出生,是个穷人。没有地种,在当地的小煤窑挖煤。小煤窑的煤层薄,巷道低矮,人不能直立,挖煤的拖着个小车,爬进爬出,每时每刻有危险,驴马不如。爷爷生性好强,自学文化,竟能识文断字,后来托人,荐到唐县一个药铺学徒,看方抓药。二十七岁时,他立志学医,没日没夜,背《伤寒论》,背《千金方》,背脉诀。山区穷困,有个能开方子的,便有人求治,一来二去,他渐渐地开始行医了。之后不久,民国政府在保定举行直隶省国医会考,几百人入考,多是祖传世医和秀才举人,爷爷赶了去,竟中了第七名,正式有了中医的名份。

中医都有特长,爷爷擅长医治脑溢血和肝。

中医与现代西医不能对话。西医弄不明白,就切开来看,捡不好的地方切下来,缝上,手段好些的,是个手工艺大师,手段差些的,和修皮鞋的差不多。发展到今天,还是切,缝,不过是又用上了化学和显微镜,与病毒周旋。中医全不问这些,讲究阴阳五行,肺属金,土生金,属土的是脾,肺不合适了,治脾。金的相应时间是午时,肺发病在中午,肺病病房中午紧急情况最多。

中西医刚开始碰撞。中医的态度好,对西医感兴趣,想学习,增加知识,今天看病的中医,都参考化验结果和片子。中国文化从来不是保守的文化。西医的态度也不是一概不好,就是不知道向中医学什么。个别的直率些,质疑中医的科学性,他们的现代科学的硬性标准是,证实了可以承认,不证实的不能承认。中医说肺是白色的,西医说我拿一个肺来你看看?中医心说我说什么你根本没听懂,西医心说这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毛病,要不然就不能说肺是白色的。

中医从神农开始。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到《黄帝内经》,到后来的好多人,是人类医学的先驱。欧洲在结束中世纪的黑暗之前,治病的手段主要是放血,什么地方痛苦,用锥子扎一个窟窿,放血,愚蠢得让人失语。而中国差不多同一时间的李时珍竟在《本草》中收载药物两千种,处方一万种。中医这样几千年,有多少著述不说,治好的病人数量天文数字,现在受质疑,十分委屈。

话扯远了。

说我爷爷。

想来,爷爷的医术日渐精湛,一定和社会环境有关。周围十里八乡,只有这样一个医生,人抬来,没抱多大希望,治不好,是天命,治好了,是医生的本事,有些起死回生的传说放在今天,也不能说是神奇。我这样说,不专指我爷爷。但是,医生悬壶济世,脉把错了,药下错了,性命攸关,周围自然有能看明白的,庸医不得长久,本事平平的医生也不会有多少生意。

古人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可见可以称中医的人,一般不是等闲之辈。

在医生眼里,病人就是病人,医生都要尽心。本村的人来求治,爷爷除了个别情况,不收费。遇到病人中抓不起药的,爷爷在方子上写几个字,药铺记帐,实在还不上的,就免了。附近药铺收的方子,一多半是爷爷开的,也不吃亏。爷爷经常这样,人称“大善人”。前些年折腾,是非颠倒,类似的名字显着有些不真实。其实,如今谁要是让老百姓这么记着,一辈子心里舒坦,几辈子荣耀。富人当然也要生病,此时刘医生的诊费就和名医一样了。说,有一回,五十里外,有一富人家,母亲肝腹水,已经准备后事,听说刘医生,便遣人来打问。爷爷听了病情,说可以治,但是要五十块大洋。我们那地方见不到钱,一说就是合多少小米,五十大洋当时怎么着也得合上千斤小米,是个大数。富人和穷人一样计较,迟疑。又打听。后来有看病看好了的,说刘医生常说哪个病人治不好,如果说能治好,从来不食言。几付药下去,老太太的病果然很快好了,这人家连续好多年,每年八月十五实实在在割一刀肉过来。

这样赚钱的事当然绝少,可能只此一次,我甚至一直觉着五十块大洋也是后人美丽的夸张。曲阳太穷,没有富人。土改的时候,一定要在村里划地主,就是划不出来,村里最大的一块地不到一亩,最富的人家吃饭也要掺杨树叶了,最后好歹定了个富农交差。爷爷的好饭食,不过是一块豆腐拌腌芥菜疙瘩丝,上面点一滴香油,主食是小米干饭或者窝窝头。不逢年过节,见不到油腥。这已经算好的了,其它人家终年吃白薯面和腌雪里红,再差一些的,就没的吃。

爷爷信佛。家里供了一尊菩萨立像,明代铜制,高二尺,铸造精美,平日里无事,春节的时候,舍一小碟子灯油,供在跟前。行医治病,不信鬼神,野北村从爷爷行医开始,再没有见到过筮婆。爷爷贫苦出身,一辈子和富人有距离。曲阳首富,灵山“小拐子”,有田三千亩,称“怀仁堂”(是真名),其后代不知图什么,要拜爷爷干爹,被婉拒,药铺掌柜要分给爷爷干股,爷爷以为是不义之财,不可取。

中医都读书,中国人以前读书,就是读史。读史就懂得了中国近代的贫弱,内政腐败,人民一盘散沙,就懂得了外辱的不堪和国家的危机。爷爷因为行医,人缘好,有号召力,在村里起了一个会,自当会首,刀枪棍棒,练武强身。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全家成年人都加入了抗日的行列。

野北是边区的分界。东南面二里地,是灵山据点,驻扎了一个日本鬼子小队,北面山里,是共产党的根据地,而且是晋察冀第三军分区司令部所在地,司令陈漫远。白天日本人来,晚上八路军来。来的主要目的,是筹粮,鬼子要军粮,八路也要公粮。鬼子奸淫烧杀,野兽一般凶残,自然能少给就少给,给八路公粮,等于打鬼子,能给多少就尽量给多少。村里出面办事的是同一个村公所,是村里最早的几个共产党员。不过,村里本来缺粮,这样就还要分出将近一半的口粮,老百姓的艰难可想而知。八年抗战,前方自有多少壮士前赴后继,后方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节衣缩食,抗战的胜利,是中华民族的胜利。

灵山的鬼子不过二三十人,刚来的时候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九三八年以后,鬼子在亚洲战局得势,便嚣张起来。

这年秋天的一个拂晓,鬼子汉奸近百人,全副武装,包围了西野北村。鬼子出动的主要道理,是他们的中国翻译霸占的一个年轻妇女出逃,而这个妇女的娘家是西野北。鬼子架起机枪,要人,老百姓不做声。老百姓绝对没有书里头那样的勇敢,有吓尿裤子的,不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要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造成伤害,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在此再无生存之地。鬼子被这些贫弱的人群的沉默激怒,开枪射击,霎时间,哭嚎震天,西野北八十多口男女老少仆倒在血泊中。

这便是华北抗战史上有名的“西野北惨案”。

西野北惨案以后,鬼子多次扫荡。一九三九年十一月,鬼子又来了,老百姓上山逃难,鬼子的三八大盖儿射程远,冲着人群乱放枪。爷爷五十三岁,腿脚弱,走在后面,不幸大腿中枪,血流如注,于一九四零年一月不治身亡,年五十三岁。可怜一个可以为民解难的善良人,无端死于非命。

野北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隋。一千多年来,百姓虽然贫苦,但是和平安宁,邻里和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群豺狼大老远跑来,横行霸道,滥杀无辜。母亲当时在抗日小学教书,多少年以后,仍然可以吟唱《太行山上》,“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过去的口音,过去的苍凉,原版原味儿,一字不差。母亲故去多年了,歌声常在耳边萦绕。

昨夜,听见女儿也在吟唱,竟也是字正腔圆,毫不含糊。听着听着,我泪如泉涌。

 

2006.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