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

(续一)

张佑昌


第二章觉醒

逃亡后方,大别山的经历

  

告别故乡

 

私塾读书生活从1939年秋冬到1940年夏,我的童年生活有了较大的转折。

这一年夏天,我大哥从国民党安徽战时省政府所在地大别山区回到了故乡。他于抗战发生前就在蚌埠一个中学念书。抗战爆发后,许多同他一样的年轻人参加了抗日队伍,他因年纪小就留在家里,后来于1939年初,跟随舅舅刘植才逃至国民党的后方统治区,舅舅做了省政府教育厅的督学,驻节蒙城,负责收容皖东北沦陷区逃出的青年,送到国民党的战时学校免费读书。大哥也就在他的帮助下进了六安流波疃安徽第一临时中学读书。他回来一是探亲,二是带我和二哥到国民党统治区读书。国民党统治区设立的公费学校(吃、穿、学的费用均免)名称大都沿用已被敌人占领区域的原来学校,如第五临时中学就是原省立凤阳第五中学。

我们兄弟二人小学未毕业,出去之后进不了中学。可巧后来国民党中央赈济委员会又在各省各区域设立难童教育所(相当于小学),专收从沦陷区逃出的流离失所的儿童,大哥回来就是要带领我逃出虎口,进这样的学校。不过当时父母并不知道详情,我们更不清楚,只晓得逃出总比在家里强,更何况还有舅舅作靠山呢!

我们的出走逃亡,父母在感情上极为复杂,舍得又舍不得,认为我们年纪太小,在家一切都由父母亲照顾和呵护,出去之后,天各一方,一切都得自己料理,独立生活。饭吃得饱吗?衣服破了自己会补吗?冷了懂得加衣服吗?热了懂得减衣服吗?头疼脑热时有医生看病吗?病重了、危险了怎么办?无数的问题和困难,无尽的牵挂和思念。临走的前几天,母亲就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放在一个布包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两三件裤褂一双备用鞋而已,可它凝结着她全部的爱心和希望,也渗透着她的心血和泪水。

幼儿时,老人们教我们背诵母子分别难舍的诗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虽然会背诵,但体会不深,尤其不能体会母亲的感情。我经常看她一个人呆坐,一面抚摸着衣物,一面静静地流泪,我默默地走过去依偎在她的怀里,她的泪水滴在我的头发上,面庞上。她的全部思绪似乎凝聚到一点:“此时别离,何时重逢?”“孩子能独立生活吗?能活着回来吗?”

我年龄幼小,体会不到母亲的心情,也不会象母亲那样想得深邃、遥远,我只是恋恋不舍,不愿离开亲人,尤其不愿离开母亲。“逃出敌占区,跑到国统区,”虽然对我有一定的新奇感和吸引力,但那个外部世界在哪里?我将去向哪里?我还会回来吗?统统一片茫然。这次出走,是我一生中新的转折,是我人生之路新的起点。

这一年是1940年,我十二岁。

8月初大哥带着二哥和我踏上了征程,同家人告别时,我记不清都说了什么,因为害怕别人知道,所以没有声张,静静地悄悄地离开了家。先到五河县城大姐家住一天,大姐对我们特别好,又送了一些钱和鞋袜给我们,第二天东方欲晓,由一个同伪军有关系的人领着我们走出五河县城。那时通过敌占区都要出示敌伪颁发的“良民证”,否则他们就视你为“刁民”、“坏人”,而把你扣压拘禁。由于我们事先花钱买了“良民证”,花钱托了人,所以走出县城没有受到阻拦,很顺利地到达五河西面四铺的大哥的一位同学家里。

我们到时,他家里已经聚集十来个年青人,都准备到国统区去上学。怎样才能通过敌占区,进入国统区呢?有一些同伪军有关系的人,我们大家花钱托他们,他们又花钱买通关卡、车站、码头上的伪军,只要通过伪军把守的封锁线,我们就进入了两不管的无人区,再步行一段就到了国统区。这些人并不都是出卖民族的汉奸,或大部分不是汉奸,他们利用与日伪军的关系,把大批的沦陷区青年输送到国民党后方或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这是一件好事,于国家民族是有益的。

我们从四铺出发,先分批到达蚌埠乘火车,坐一段路到达固镇,再从固镇乘船通过日伪兵把守的河上关卡进入两不管区,下船步行到怀远县境,就安全到达国统区了。在蚌埠站乘火车时,我差一点被日军扣留,进站时,我们每人拿着火车票和“良民证”,等日本兵来检查,但是我不懂手续,拿了火车票,日本兵一看我没有拿“良民证”,就骂了一句,把我拉到一边,幸而大哥对我说把口袋里的“良民证”拿出来,我恍然大悟,拿出“良民证”,他才放我通行。

在固镇我们分乘三只小船通过设在淮河上的日伪军哨卡时,都伏在船舱里,不敢出声,只听见伪军在上面高喊:“船上是什么人?装的什么?”又听见那个站立在船头的人回答:“我是×××,船里装的是货。”因为事先已买通伪军,问的答的都是官样文章,彼此心照不宣,很容易就通过了。这次经历,我第一次看到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小小年纪的心灵里种下报仇雪恨的种子。我们走在自己的土地上,航行在自己的河流上,你们日本人凭什么阻拦我们?你们是强盗,是侵略者。

进入怀远县境,为了赶路,就迈开大步前进了,一天七十余里。这对二十来岁的青年来说虽然不在话下,但对我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就很辛苦的了。早晨醒不了,醒来不愿起床,两脚长满了血泡,火辣辣地痛疼,怎能下地?但不走不行。走累了疼了盼休息,休息了又起不来,走到下午夕阳斜照,真盼快点到达目的地。一到住店,倒下就睡,哪还顾得洗脚吃饭?但是经过四、五天的磨练之后,脚底脚趾磨了许多茧子,就不怕疼了。一天六、七十里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几天之后到达蒙城,见到了二舅。泗县、五河、灵壁、凤阳、嘉山等县的许多青年都认识他,都经过他介绍到后方学校去读书。他在那一带是颇有点名气的。

 

 

壮丽的大别山

我们拿着他的介绍信,由大哥带领,又经过阜阳、颖上、霍邱、河南的固始等地进入了大别山区。大别山横跨鄂豫皖三省,安徽省政府设在群山包围的金寨县(当时

叫立煌县)。因为山峦叠障,悬崖绝壁,路窄林密,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它与外界几乎隔绝。金寨县就处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上,进可攻,退可守,主动积极,敌人除轰炸之外毫无办法。解放后,我才知道这里曾是共产党鄂豫皖根据地,是非常重要的战略之地。国民党抵抗日军的进攻,利用了这块要地,共产党抵抗国民党的进攻以及后来进攻国民党,也利用了这块要地,盖兵家所见略同也。

我们从霍邱南行进入山区开始走山路,路是越走越窄,越不好走,山是越爬越高,越不好爬。参天大树,密竹茂林,杂草丛生,乱石粼峋,曲径小路盘旋其中。十几个人走路要互相照顾,前后呼应,走在前面的要等一等,走在后面的要赶一赶,否则就会顾此失彼,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如果单独行路,可能会遇到土匪拦路打劫。由

于我们组织得好,没有一个掉队的,也没有碰到打劫的。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每隔十里、二十里,都能遇到附近农民开设的茶铺,可以歇脚,可以吃饭,可以喝茶。大别山盛产茶叶,价格便宜。走得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时,喝上一杯绿色的清茶,醇香可口,祛热解渴也有点心旷神怡咧!吃上一顿简单的饭菜,顿解饥肠之苦,也觉心满意足咧!

我已有前面十多天的行军锻炼,后面的山路行军,我就精神抖擞,应付裕如了。几天之后我们到达大哥学校第五临中所在地流波疃。它在一条峡谷的深处,峡谷流着涓涓细水,四周是高山峻岭,翠柏掩映,阴雨天气,它被白茫茫、灰蒙蒙的云雾所笼罩,敌机来了不易发现,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学校设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学校实行军事训练,早晨六点起床,吹号十分钟以后集合完毕,跑步晨练、吃饭、休息、睡觉都实行军事化,以适应战争的需要,我看到这些非常高兴,我希望也过上这种生活。学校生活较苦,只靠三顿饭,别无补充,也无法买到可以补充的食品,而且早餐是熬稠的米粥,喝两碗就饱了,可过不了两小时撒两泡尿,肚子就叫了。但学生们安之若素,不叫苦,服从管理,勤奋读书,他们为了抗日救国,什么苦都能吃。大哥的学校不能解决我和二哥的吃饭住宿问题,不能久住。在我舅舅没有到来之前,必须找一个吃饭住宿的地方。有一个乡亲,心地善良,在戴家岭附近的山坳里,担任小学校长,他和舅舅熟悉,过往甚密,也念同乡情谊,愿意收容我们。从流波疃到他的学校九十里山路,上五十下四十,原以为我们走不到,要摸黑,但我们健步如飞,一路小跑,下午夕阳还未落山时就到了,这是我们经过几天养精蓄锐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使然吧!

从告别故乡,行程千里,历时月余,最后在大别山区的一个山坳里落了脚,住了下来,等待我舅父的到来。

住在小山坳里,闲来无事,二哥和我就遛出住屋,到附近的山上玩耍。我们家乡虽说也有山,但一般只有几十米百余米高,且有路可攀,而这里的山才叫真正的大山,蜿蜓起伏,层峦叠障,高峰耸立,直插云霄,峡谷深渊,底不可测,我们家乡的山同它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算不了山,一堆土丘而已。这里多是原始森林,高者几十米至百米以上,粗者二、三人合抱围不拢。参天大树、苍松翠柏、直挺翠竹,到处都是,其雄伟壮丽使我们感到惊奇,因为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高、这么粗的林木。大雨来临,风吹雨急,黑云滚翻,雷电交加,树木涌动,风声、雨声、雷声、树声合奏成巨大的交响曲,有如惊涛骇浪,万马奔腾,震憾山谷,响彻云霄。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常常躲在屋子里,不敢跨出门槛一步。夜间遇到这种情景,更是惊恐不已,难以入睡。令我们高兴的是山上野果很多,可以解馋。人工栽种的核桃,柿子等树,时值金秋,硕果累累,无人看管,我们采摘下来,可以吃个够。这是我们闲居无事时的唯一乐趣。

过了半个月,我舅舅从蒙城来了,住在离金寨县城有六、七里之遥的戴家岭,离小山坳也很近,下到山底就到。这是一小片开阔地带。我们告别了山坳,再三感谢了那位乡亲,来到戴家岭,与舅父同住在旅馆里,结束了这一段难忘的山村生活。

  

 

戴家岭拜谒弘伞法师

戴家岭一片战时景象,到处都充满着抗战的气氛,房屋是用竹子木板临时搭起的,或用土坯临时筑起的。墙上写着抗战的口号和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消灭日寇,打回老家去”、“抗战必胜,日寇必败”、“坚持抗战到底”、“打倒汉奸卖国贼”、“拥护三民主义”、“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我对这些口号感到很新鲜,但对它的含义又不甚了解。我这个村野孩子,从未进过城市见过世面,忽然进入大千世界,进入火热的抗战氛围,其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我暗下决心:“我要奋发读书,我长大也要救国抗日。”

戴家岭旅馆住的什么人都有:从前方工作回来述职的,从敌占区逃出来等待分配工作的和等待分配上学的,做生意跑买卖的,等候上峰传见的……旅馆构造非常简陋,可遮风雨,供应的伙食也只是米饭、萝卜、白菜、豆腐而已。没有厕所,可以到屋后方便,所以下雨时粪便横流,臭气熏天,蚊蝇乱飞。除了吃饭睡觉,我们都不愿在屋里呆着,我们常到旅馆外的大道上玩耍,因而认识了一个长我二、三岁比我高出一头的男孩,他也住在旅馆里等待分配上学,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姓名,但在一起玩耍。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他有点看不起我,认为我是村野小孩,土里土气,经常向我作鬼脸,作怪手势,说我听不懂的下流话。

有一天,他又如此这般,我愤怒了,二话没说,冲上去将他死死抱住,脚下一伴,他倒下了,我骑在他的身上,挥拳就打,他毫无准备,疼得直叫唤告饶。大人们把我拉开,吓唬我几句,我害怕了,一直到天黑也不敢回住房,怕舅舅骂我或打我。但是躲是躲不过的,怎么办呢,正在为难之际,二哥来叫了,“舅舅叫你回去呢!”我诚惶诚恐地走进了住屋,低着头,一言不发,等着舅舅的处置。出我意料的是,舅舅说了一句:“快来吃饭吧!”只是饭后快睡觉时才说:“出门在外受了人家的欺负就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过先要发出劝告警告,事不过三嘛!如再不听,再反击之,这叫做先礼后兵!”那时,我怎么会懂得这些道理!不过,这是我初涉社会受到的待人接物的第一次洗礼。

弘伞法师是著名的佛学家、爱国者,他除了佛教事业之外,也参加抗日工作,从事慈善事业。当时中央政府设立中央赈济委员会,各省设立分会,弘伞是安徽分会的负责人。中央赈济委员会和各省分会的任务包括哪些,都干过什么,我不清楚,但救济沦陷区的流浪儿童、逃亡儿童,是他们的任务之一。我舅舅认识弘伞法师,交谊很深,他带我们兄弟二人去见弘伞。弘伞住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几间房子,客厅陈设简单,只有二张桌子几把竹椅。我舅舅同他寒喧几句之后,就指着我们对他说:“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外甥,刚从家乡逃出来,‘七七事变’前,小学还未毕业,荒废了二、三年学业,现在逃出来,请您老多多关照吧。”

弘伞年约四十,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光泽,慈祥和蔼,面带笑容,身着黑色袈裟,脚蹬皂靴。他简单地询问了我们的姓名,年龄,什么地方人,上过几年学,现在忘了没有,准备上几年级。由于他和蔼可亲,慢声细语,十分关怀的样子,使我们忘记了我们今天会见的是一个大人物,一个掌握我们命运前途的大人物,我们先前的迷惘,捉摸不定,甚至有些恐惧的心情消失了,我们无拘无束地作了回答。看来他很满意,他勉励我们要好好学习,遵守纪律,尊敬师长,成为国家的有用人才,将来报效国家,然后叫我们回去等候通知。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大人物,也是我一生中转折时期见到的大人物。他给我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他的音容笑貌,言谈话语,至今仍然生动地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刻在我的心灵碑上。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想如果没有我舅舅的帮助,如果没有弘伞法师的大慈大悲和仁爱之心,我一生的历史就不会象今天这个样子,也许留在家乡当个少爷?公子哥儿?或者当个小学教师?小官吏?人的一生真是难以捉摸,走这一条路,是一种结局,走那一条路,又是另一种结局。路是很多的,到底选择哪一条,是什么因素决定的,是命耶运耶,还是意愿期望,真是说不清道不白的。但是弘伞在我一生的转折时期起了重要作用。关于他,我知道的不多,十年之后,建国初期,我看到在报上公布的全国政协委员名单,他是浙江杭州的委员代表之一,而且以“弘伞法师”的名义。我想他在抗日胜利后又可能在杭州为僧了。每次回忆这件往事,便对弘伞产生一种肃然起敬和不尽感激的心情。

几天之后,我们得到通知到寿县难童教养所读书。同行者还有凤阳的陈传业、刘树桐、余舜生,五河的王志庸共六人,由我大哥带领开始第二次远征,别了大别山,别了舅舅,别了弘伞法师。

  

 

开始觉醒、教养所的二年

不能忘却的纪念

 

  我们离家出走时,途经安徽西部绕了一个大圈到达大别山,现在我们又离开大别山,必须途经东部绕了一个小圈到达安徽寿县。由于我们经过近一个月的休整,又有了走路的锻炼和经验,所以我们经过几天的跋涉,从戴家岭而霍山而六安到达寿县石家集,一路上谈笑风生,轻松愉快,不感到有什么劳累之苦。

一过六安苏家埠就进入了平原地区。石家集位于平原地区的北部,东面是广阔的干涸的瓦埠湖,北面是陆路水路交通要冲的隐贤集、正阳关,地位适中,四通八达。虽进入战争状态,有浓郁的战争气氛,但一般说来,敌人从未到过这里,人民生活也还是安定的。此地离敌人占领的寿县县城很远,敌人一出城,消息就传来了,所以比较安全。寿县是一座有名的古城,战国时期一度是楚国的国都,有二千余年的历史,有很多文物埋在地下,还没有发掘出来。地灵人杰,寿县在历史上出现许多有名的人物,近代革命史上也有不少。人们一提起寿县,就会肃然起敬,有名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东晋谢安击败强大的前秦苻坚,创造了闻名千古的以少胜多的战例。我们从小就熟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故事。抗战时期,她被敌人占领,县府迁到离城九十多里的保义集,而保义集离石家集仅有几里之遥。

难童教养所设在石家集(乡)管辖下的新庄子。新庄子位于石家集的北面,仅有二、三里,西边不远是南北大道,东面就是瓦埠湖,东南是上岗子村,仅有一里之遥,可鸡犬相闻。新庄子是一个富人的庄园,住着佃户,难童教养所成立时,主人把房子贡献出来,让学生居住,把佃户迁走了。二十几间的房子全部为教养所占据,不要一分钱的房租。这种善行义举不仅为当地人所赞誉,也使我这些流离失所的孩子们感恩不尽,终生难忘。村子的主人是一个中年寡妇,知书识礼,深明大义,热爱国家,生有一女一子,女儿出嫁,儿子石裕汉也在难童教养所读书。她的小叔子石寅生,是安徽著名的革命党人,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兴中会同盟会,跟随孙中山革命,忠贞不二,不畏险阻,不怕牺牲,功勋卓著,民国初年任陕甘两省盐务总办,暂编第六军军长。他的堂弟石德宽参加著名的黄花岗起义,光荣牺牲,是七十二烈士之一,名垂千古。石裕汉母子能献出庄园办立难童教育所,同他的帮助有直接的关系。他时任安徽省参议会副议长,回家探亲或路过乡里,总是来教养所视察,和孩子们见见面说说话。据说他为人耿直,不畏权贵,对安徽抗战和建设多有建议和批评,不为当权者桂系所容,也常与正议长常繁候(寿县人)意见相左,不为同乡同事者所悦,所以他不被重用

,但他义无反顾,毫不在乎,我行我素,说应说之话,做应做之事。我们听见他是中山先生的同党,老革命,对我们又和蔼可亲,我们都喜欢他,崇敬他。解放以后,我们还知道他在大革命失败后,掩护共产党员,在抗日时期,同共产党合作,对共产党多有帮助。解放初期土改时,虽然他已去世多年,但共产党对他和他的家庭,以开明士绅相待,不忘他过去的功劳。

新庄子是个美丽的农家小村,四周被庄稼和树木掩映,不知源头的河水从北面环绕东面缓缓地向南流去,小河两岸长满了萋萋小草和青青垂柳,春天来临时,各种野花争奇斗艳,到处都是。秋风落叶之际,各种野果成熟落地,我们可以采摘、捡拾,吃个饱吃个够,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奇香异味,尽可品尝。夜幕下垂,小村笼罩在幕色苍茫之中,四周寂静安谧,好象脱离尘世的孤岛,尤其在冬天,大雪封路,满天皆白,这个小村又象浩翰无垠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飘泊伶仃,时隐时现,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可是就在这个小小扁舟里,有十多位掌舵的老师,他们含辛茹苦,备受苦难,精心护理着一百多名小生命,希望他们茁壮成长发奋读书,报效国家。这个小舟虽是孤舟,但它是大海中的灯塔,是希望之光,是指路航标。

石家自己住在离校二、三里的大庄园里,庄园为高大古树所覆盖,从外面看是一片树林,在春天、夏天,看不到屋宇,只看到一片绿洲,往里走了一段路程,才看见整齐的排房。庄园的四周是一条深约两米宽约四米的沟壑,沟里流淌着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河水,从不干涸。只有南面一条较宽的土路通向庄园,道路两旁长着又高又大的百年老树,庄园里似乎没有别人居住。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地主庄园。据说他家有几百亩土地,附近村子的贫苦农民都种他家的土地。他们石家是个大家族,门庭显赫,享誉乡里,在时代大变革的风云中,出了几个以推翻清朝统治为目的的革命党人,因而受到国人乡里的尊敬和景仰。

石裕汉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受先辈们的革命教育,受传统的伦理道德薰陶,待人接物,处世为人,虽然还保留孩子的天真、纯情、稚气,但已显得比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他每天来上学都是步行,从不要仆人陪伴,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从不迟到早退,有时下午有课,他也是回家吃饭按时到校。他尊敬老师,听从教导,从不以小主人自居,表现出一种富家子弟的心态。我们从未看过他和老师顶过咀,和同学吵过架。他的学习成绩虽不是最好的,但努力勤奋,踏踏实实。他为人诚恳厚道、热情坦率、和气平等,完全没有富家子弟那种恃财傲物、高人一等、盛气凌人的架势。他同小朋友玩耍时,也有争论,但那是孩子之间真假、是非、你这样我那样的争执,完全没有我就是比你强、你就是比我弱、我非得超过你、你就是不能超过我的强词夺理的不平等的争论。我们和他玩耍时从没有感觉他有什么异样而我们必须让他几分不可。我们都是孩子,天真无邪纯真平等。他长得很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白皙皮肤,喜欢笑,笑容可掬,憨态可亲。别人托他的事,他总是尽心尽力办好。他有好几个亲戚的孩子也在学校念书,他们相处得也很好。

尤其令我们这些外县来的孩子感激不尽、终生不忘的是1941年的春节。我们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没有在家里过春节,第一次没有和家人团聚。我们当然想家,想父母,想亲人。学校虽然也会为我们多做几个菜,组织小朋友在一起玩玩,但还是比较冷清、孤寞。石裕汉代表他母亲和他自己来邀请我们这几个外县人到他家过春节,吃年饭,我们欣喜若狂,我们离家以后有好几个月没有吃过一顿过瘾的可口的饭菜了。我们应邀到来,按礼节向他母亲请安问好,他母亲看到我们这些外地孩子,问寒问暖,表示了慈母般的关怀。我们个个都吃得肚皮臌胀,几乎走不了路,至今还记忆犹新。

这表现了他们全家对我们这些有家不能回的流浪儿童的一种爱心,一份亲情。

1941年春天来了,新学期也开始了。大地复苏,杂花生树,群鹰乱飞,孩子们个个生气盎然,欢喜雀跃,象春天的花朵。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美丽的春天。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先是传说石裕汉病了,可能是伤风感冒,同学们每天看到他的座位总是空着,默默地为他祷告,希望他早日恢复健康,和我们共同学习玩耍,可是那个位置依然空着,后来传说病重了,高烧不退,大家就非常耽心了。他母亲自然想方设法,聘请名医为他治病,花多少钱,她都不在乎,石裕汉是她石家的独苗,是传宗接代的传人,是继承家业的擎天柱。可是药品奇缺,敌占区的药品又不易买到,而她又救子心切,心急火燎,简直没有了主意。病急乱投医,她请来了巫医,跳神弄鬼折腾了几天,结果病情加重,延误了医治,不幸死于肺炎。

这对他的母亲和石姓全家无异是震天撼地的致命打击,他母亲虽然还有一个女儿,但失去了儿子,一切都空了,绝望了。我们全校师生也沉浸在哀痛之中,尤其是老所长对我们讲话时老泪纵横,涕泗交流,泣不成声,我们全校学生和同班同学也都热泪盈眶,极为悲痛。石裕汉安葬在学校后面的一块坡地上。我们全校师生排着长队,到墓地为他送行,祈祷他安息。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采摘几束野花放在墓前。别了,裕汉,安息吧,我们的好兄弟!

几十年后,我和同学们回忆这件往事,仍然深刻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心情仍然感到沉重的悲哀,仍然对他寄以无限的怀念。这不仅仅是他作为小主人,无私奉献了庄园为我们流浪儿童办了难童教养所,而且还在于他的人品。

这就是我永远不能忘却的纪念。

(待续)

 

2006.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