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
刘惠杰
二十一世纪,对于三十多年前的我们,是非常遥远的概念。
遥远的概念当然很模糊,没有定位,没有边际,因此没有拘束,可以胡乱畅想。
好比看书。
我们几个在一起的时候,好几次说起二十一世纪。
我们几个,说的是十来岁的我们,一群不知道将来是什么的城市孩子。学校放了假,我们都成了闲散的人,成天没事儿,经常凑一堆儿闲聊。小王八儿(仅仅因为姓王和后脑勺平坦),表面狡猾,身材弱小,最没身份;斗儿(喜欢算数,几次试图算过刘文采每年斗进斗出的收入差),表面憨厚:瞎驴(一只眼睛活动不太灵便),黢黑,一身肉,有暴力倾向,大家伙一起说话,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二骆驼(脑袋长得有些前后凸起),愿意担当领袖,老大,经常要求自己比较正确,还要在需要的时候不怕对手拍砖头,为朋友申张正义。
还有我,我小时候不怎么说话。
楼门口有两个小花坛和一个垃圾箱,是我们聚会的场所。
花坛是苏联人的浮夸设计,一个二尺半高的水泥墩子,上头留了个一尺见方的一个坑,种过松树,种过鬼脸,种过向日葵,种什么都不长。花坛旁边是个垃圾箱,花坛为什么要与垃圾箱为邻呢?不知道苏联人的学问。苏联茫茫大草原的,那儿的人应该不怎么会种花。那时候,垃圾少,家里但凡有一点儿用途的东西都舍不得扔,垃圾通常没味儿,不是妨碍。
小王八儿一条腿搭在花坛上,下巴顶在膝盖上,沉思,说:“你说,二十一世纪的人还吃带鱼么?”
他家礼拜天好不容易吃一次带鱼,他太紧张,手抖嗦,把一大块带鱼掉在了地上,他妈差点儿跟他动手,他拿去冲洗的当儿,弟弟妹妹把盘里的带鱼捡大块儿的纷纷捡走了,给他留下鱼头和和鱼尾巴,他一直觉得亏,念叨好几次了。
二骆驼沉下长脸,斜眼向下看他,慢悠悠地说:“出息!有正经么?说二十一世纪呢,带鱼?我们连鲸鱼都懒得说!”
瞎驴说:“按说傻屄,吃上头都不傻,见了好吃的都不躲,咱们这儿出一个纯种的,就顾眼巴前儿,傻屄没想法。”
小王八儿不理会:“有的科学家说以后吃的东西都弄成牙膏一样了。怪味牙膏?听着高级,可是吃着有意思么?别人啃鸡腿,一手一个,啊,多带劲儿(他举起手,在脑门子附近前后比划着,但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我得从兜里掏(他掏),在哪儿呢?这么着掏出来,这么着往嘴里挤牙膏,挤不出来着急,太跌份儿了。”
斗儿说:“啃鸡腿,那是你!你是傻屄不冤枉。你们家鸡腿多大分量?值当你这么举杠铃似的?二十一世纪,懂不懂?没鸡腿啦!那时候的养鸡场和现在不一样,比现在人住的房子高级,这头儿是鸡,走一个过程,那头儿出来就是红烧鸡罐头。”
我们都知道志愿军就着一把雪吃炒米,美国兵吃罐头。
小王八儿吞咽了几口口水,看大家看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瞎驴也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口水,说:“你他妈弄得我流哈拉子,你他妈说话忒不负责任,找打啊?”
小王八儿用手遮了遮头,眯眼,表示畏惧。接着说:“反正是,想吃什么,有什么,是吧?我看二十一世纪别的都次要,别的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就这点儿最重要。哥儿几个,都说说,想吃点儿什么?”
瞎驴说:“招呼什么?不就是给你加几条蚯蚓的事儿么?”
小王八儿沉默了几秒钟,说:“我就知道跟你说不上。”
瞎驴勃然,二骆驼拍了拍瞎驴的背。
斗儿说:“有吃,还得有穿。”
他拽了拽小王八儿的裤衩:“您这儿今天露前头,明天露后头,怎么缝也缝不住,嘴里塞两条鸡腿,加上您那一身排骨,往台上一站,亮相,造型,整个一个无常,您别吓着谁。”
二骆驼恳切地说,:“斗儿,这几天原本以为你进步了。还是不识数,白教你了不是?听清楚了,站在那儿,加上嘴里两条,就是三条了。”
斗儿明白了:“对对,我错了。不过呐,不知道是两条大的一条小的,还是一条大的,两条小的?”
二骆驼不怀好意地说:“你他妈老是需要别人帮助。领导同志说多少回了,要想知道鸡腿的大小,就要亲手摸一摸。”
瞎驴往手里啐一口吐沫,说:“这事儿交我了。”
小王八儿蛤蟆似的,一下子窜出老远。
斗儿在幻想中激动:“到时候,每家儿都该有电视了。电视是他妈好,在家里头翘二郎腿坐着就能享受,说几句痛快的,旁边也没人跟你矫情。听说昨儿晚上电视上放《李向阳》了。我操,李向阳厉害,丫儿双手使枪,左右开弓,二十响驳壳枪,叭叭叭叭,打得太来劲儿了。”
我们院里上千户人家,只有两家有电视,一家是归国华侨,一家是有特殊社会关系的副部长。
小王八儿自己围着大槐树转了一圈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回到原来的位置,拉着长声:“再怎么说,电视代替不了电影,看不上还是看不上呀。”
上次机关放电影,大家没票,别人怎么着都进去了,斗儿走背,混了几回没混进去,电影放半场了,才见他人进来,跟别人说他拉屎去了。这在别人眼里显着技术水平低,还显着心虚,这几天一直让人看不起。
斗儿不在乎小王八儿的挖苦,执拗地说:“没准儿以后电视也能当电影看,不都是人在上面动晃么?一样。”
二骆驼说:“你这点儿起子!以后的电影,要进到电影里看,还能闻见味儿,你尿床,拍成电影,看不见没关系,看不见,闻得见,你躲不了责任!”
小王八儿说:“那倒是能解决不少问题。骆驼屎到底什么味儿?一直没见过。看电影,能闻见,就不用满世界踅摸了,是不是?”一边说,一边迅速移开身子,作好逃跑的准备。
二骆驼抬眼不屑地瞄了一下小王八儿,装成没听明白。
斗儿也装成没听见:“唉,二骆驼,你说,到时候,小汽车还是四个轮子么?可能就没轮子了吧?光在天上飞,你说是不是?”
小王八儿看没有危险,转回身来插嘴:“傻屄,没轮子那叫飞机!”
二骆驼忽然动作,一手揽腰,一手掏裆,稳稳地将小王八儿拿住,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好好跟我说,飞机有轮子么?”
小王八儿使劲收回下身,双手抱拳,一脸谄媚:“您说有,就有,您说没有,就没有,您说了算。”
二骆驼将掏裆的手又向前深入了一截,一脸严肃:“说话怎么跟土匪式的?没上过学?你是在跟科学说话。我说了算?谁说了都不算!真理说了算,好好说,有轮子么?”
小王八儿双手护住两腿之间,往外乱揪二骆驼的手,急红了脸:“真理有轮子。哎呀,求您了,真理他妈没轮子,唉呦,你弄坏我了,我这儿有轮子呀!”
二骆驼抱紧小王八儿的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你终于说出了真理。”
小王八儿跳出了几步远:
一颗流星滑过夜空,院子里有看见的叫了起来。
仰头看,满天星斗。
瞎驴说:“听说北斗星也不老是在一个地方。”
斗儿说:“三楼赵老头子说,玉皇大帝住北斗星那儿。”
二骆驼说:“别听那糟老头子瞎掰,他说玉皇大帝长什么样?他这辈子娶了仨儿老婆,都让他折腾死了,不是什么好人。昨天问他想不想娶第四个,他老不要脸还说愿意。那老王八蛋到玉皇大帝跟前也属于坏人。”
斗儿说:“到了二十一世纪,人能去北斗星么?那时候的火箭比光还快,那不说话就到了。”
小王八儿又回到近前,说:“科学不能想象,科学要实践,刚说完,就忘,是不是?这回大叔我教教你们。”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袖珍手电,开一下,四下里晃晃,马上关上,塞回兜里,装得很平静。
瞎驴说:“我说今天小王八儿不对呀,摸他一下跟摸他媳妇那儿似的。说!哪儿偷来的?”
小王八儿不高兴了:“摸你媳妇!”然后急闪身,理直气壮地把手电递给二骆驼。
二骆驼扭亮手电,照北斗星。果然,光束在夜空中有一种渐进的前进感。
可是照不到北斗星。
小王八说:“我觉着光已经到了。你看不见,但是光已经到了。是不是?”
瞎驴说:“小王八儿眼睛不大,视力好。”
小王八儿说:“眼大眼小,正经两只眼。”说完,赶紧跳开。
斗儿说:“二十一世纪,我们能去巴黎了。巴黎多老远啊。坐火车得坐一两年吧?”
二骆驼说:“你从地图上爬过去,用不了多大功夫。”
斗儿说:“北斗星都能去,巴黎怎么去不了?”
瞎驴说:“也是,那时候,早该实现共产主义了。《国际歌》谁写的?法国人!我们去巴黎大街上唱《国际歌》,好不好?想想都带劲!不过,一说法国人,就觉着是八国联军,杀人放火,见面可能就得动手,想好,咱们人去少了不成。”
小王八儿又回来了,一手直接挡住瞎驴扬起要打的手,一手送上一小包鱼皮豆。瞎驴接过鱼皮豆,往嘴里送了一颗,嘎崩嘎崩地嚼,然后亲切地轻轻踢了一下小王八儿的屁股。
二骆驼说:“说去巴黎,你们这儿不是搞政治,就是打架,和动物一样,忒简单。不会点儿别的?二十一世纪,主要是怎么好好过日子。”
小王八儿说:“我说,你们听,你们别急。我真的听说杂种好,聪明漂亮,是一个叫达尔文的人说的。唉,你们知道谁是达尔文么?哥儿几个,别这么看我,不懂没关系,不知为不知,是一种高尚。不过,我也不知道达尔文是谁。不是说真理么?真理有时候让人不习惯。”
斗儿说:“真理不真理另说,你什么意思?达尔文是你大爷还是怎么着?我们这儿可容不得汉奸。”
小王八儿一脸不耐烦:“你大爷!说话这么难听。正经讨论文化呢。不懂就先听着。”
二骆驼说:“二十一世纪,可能还真的不论杂种不杂种了。不过,我说小王八儿就算了,身子骨单薄,太虚,弄出孩子来,都得都长成人家那模样,总归不给国家长脸。”
小王八儿忙说:“我不成,我知道,我让贤,找合适的,行不行?咱们这里头,瞎驴肯定行。”
瞎驴扬手要打,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收回了手,抖了抖肩膀,一脸笑:“那我就代表大家?”
斗儿说:“瞎驴我说你是好样的,冲锋陷阵,不怕牺牲,有种。不过,你是不是太黑?老跟洗不干净似的。我们家剩的碱面,好几次想匀给你。我们不在意,我们跟你一样,黑是光荣,劳动人民,太阳晒的,是不是?不过,说到国际主义了,你个人的事小,民族的事大,这事儿我看还得想好了。”
瞎驴茫然。
小王八儿说:“听这话,斗儿想上?斗儿不行,首先排除,你代表大地主阶级的利益,老百姓有仇恨。到时候法国工人农民也弄一堆外国泥人,寒碜我们,你给国家找麻烦。”
斗儿说:“二十一世纪,不论这个。我看将来到底得论身板儿。王八儿这样的,到法国吧,不是光荣,在国内,可能也耽误谁。得想个办法。也是对王八儿好,是不是?说话可就二十一世纪了。”
小王八儿愤怒,二骆驼勾住小王八儿的脖子:“瞧你们说的!二十一世纪怎么了?正式宣布,二十一世纪的小王八儿仍然是人民的小王八儿。你们讲不讲理?没小王八儿,咱哪儿来鱼皮豆吃?”
小王八儿艰难地摸出一毛钱,说:“再买两包?可是说好了,不给丫斗儿吃!”
斗儿找补:“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小王八儿可以到英国去。”
小王八儿情绪好了:“你去哪儿我不管,我是就认鱼皮豆呀!没鱼皮豆,咱是哪儿也不去呀!二十一世纪,还得吃鱼皮豆呀!”一边走开一边念:“鱼皮豆呀,鱼皮豆!”
斗儿问瞎驴:“还有么?”
瞎驴把握着鱼皮豆的手缓缓收回到怀里,然后又抽出来,慢慢地放进嘴里一颗,幸福地笑。
听说,小王八儿现在是作家,写过几个不出名的剧本,斗儿在墨尔本开饭馆,已经有些积蓄,但是几年不回国了,二骆驼成了政府高官,有专职司机开新款奥迪接送,瞎驴因为爱情好多年前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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