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续二)
张佑昌
第二章觉醒(续)
简陋的设备,一流的教师
庄园的房子是两进三排,大门面南,门外是一个晒谷场,前面一排房子除中间大门过道外,东西都是两间房子,虽是土房但很结实,作为五、六年级教室。一排房子的后面是天井院子,砖石铺地,院子的东头有三间房子是老师的备课办公的地方,第二排房子比较讲究,门窗都是雕有花纹,作为三、四年级和一、二年级的教室。第二排房子后面的院子比较大,是所长、老师集合学生训话和学生开饭的地方,东头是伙房、仓库。第三层房子比较多,是男女生宿舍,西头是所长的住家。第三层房子的后面是一个空旷的园子,盖有厕所,四周筑有围墙。学生大部分是凤台寿县沦陷区的流亡儿童,少数象我们这样凤阳五河沦陷区的逃亡儿童,还有少数是本地的孩子。年龄大到十五、六岁,小到六、七岁,共计一百多名。没有专门的保育人员,由值周老师管理我们,饮食起居完全由学生自理,年龄小的可就惨了。我们只有一个“大夫”湖南人,对日作战受伤致残,一个仁慈好心的大夫给他治好了病就收留了他做护士,他就是我们的“大夫”,小病治不好,大病治不了。但人还是挺好的,一口湖南话,十七、八岁,同我们相处得很好。由于是抗战时期,卫生条件差,医药缺乏,生病的孩子常常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医治。夏天我们用凉水可以洗澡,冬天要跑到十里之外的保义集去洗澡,我们常常整个一冬,洗不了澡,由于我们住的通铺,下面没有褥子,只有一条被单,被单下面是稻草麦秸,换洗衣服少,又洗不了澡,所以普遍生虱子,草里长满了跳蚤。1941年冬天全校学生几乎无一幸免都长了疥疮,学校买了药品,在一个大屋子里点燃火柴,学生脱光了衣服,一面烤火,一面涂药。在孩子们看来,大家赤身露体,光着屁股,围着火堆跳来跳去,还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咧!
学校的伙食一日三餐,两稀一干,早晚是熬得较稠的稀饭,只有中午吃一顿米饭或馒头,菜大部分是黄豆、白菜、萝卜、豆腐,一个月改善一次,吃点肉,我们叫打牙祭。这种伙食标准对战时的人来说还是可以的,但对我们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就不够了,尤其是早晚两餐稀饭,喝饱了,可一会肚子就空了,饥肠辘辘。有时我们就躲在暗处,等到收拾教师吃剩饭菜的工役一过来,我们就立即拥上去抢,好心的工役看到我们怪可怜的,或主动拿给我们,或听任我们抡食。
所长李哲民,年青时投笔从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留学日本,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国民革命,曾在革命党人石寅生部下任代旅长,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板,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但后来一直不为当局者所容,没有升上去,仕途失意。大革命失败后反对蒋介石反共屠杀政策,他掩护过共产党。抗战时期,由于与石寅生的关系,当了难童教养的所长。所长耿直正派,说话和颜悦色,以理服人以情感人,从不训斥学生,更不打骂学生,我们对他非常尊重。他同我舅舅在日本留学时就认识,我们来校时,舅舅曾写信给他,请予关照。我们小学毕业后,他以五十高龄、多病之躯,带着十几名学生到太和县报考国立二十一中学,一天走几十里路,吃饭住宿完全由他一人照管。这对他来说是多么不易!他把我们送出了小学又送进了中学。两年的含辛茹苦,辛勤劳动,艰苦办学,教书育人,成绩卓著。我们将永远感谢学校,感谢所长和老师们。
由于房子较少,学校只设置三个大教室。五、六年级合一个教室,三、四年级合一个教室,一、二年级合一个教室。上课时,讲完一个年级,再讲另一个年级,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学生能遵守纪律聆听授课,互不干扰。经过水平测试,我和哥哥被分配在五年级。我们的老师在战争时期来说是一流的,教导主任潘老师,长期从事小学教育事业,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范,从未看到他板起面孔训人。他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他生活俭朴,常年穿着一件灰色长袍;经常为缺课的老师代课,兢兢业业,默默耕耘,任劳任怨,不知疲倦。他有一个儿子在隐贤集县中读书,假期常来教养所同父亲和未婚妻团聚,他的未婚妻王老师教一、二年级。她是大家闺秀,温柔俊俏,平时很少同我们说话,只是在值周时才同我们说话,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泛着红晕。语文老师两年之中换了三个。第一个夏默如,保义集人,他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声誉很高,是所长李哲民特请的,白皙的面孔,点缀稀疏的麻子,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讲起课来声如洪钟,铿锵有力,连对面三、四年级的学生都听得见。他分析透彻,条理分明,尤擅长讲现代散文,如冰心、郭沫若、巴金的散文等。他总是缕析清新,出神入化,就像一个进入角色的演员,激动时,情绪高昂,如波涛澎湃,低沉时,细声细语,如涓涓流水。上他的课,是一种享受,没有一个学生不聚精会神听课的。他要求严格,每次上课都要求学生背诵上一课的若干段落,朗诵下一课的若干段落,如有不按要求做的学生,则进行严肃的批评。他批改作业,认真细致,评语恰当。他对待学生,宽厚仁爱,管的不怎么细,但对少数不遵守纪律,吵驾打架的学生批评起来则是很严厉的。可惜他只教了一年就辞职了,我们对他都恋恋不舍。
第二个老师是史××,古文根底扎实,喜欢教古文、古诗、古词。讲起课来,抑扬顿挫,念念有词,他是合肥人,带有浓重的乡音,大家都喜欢学他的讲话,他只教了一学期,因与所长有矛盾,辞职后在石家集上行医。第三个老师张××,黑黑的,诙谐幽默,知识丰富,生动活泼,妙语连珠,也是一个古文功底很厚的人。他常常用一些历史知识来讲古文,如他讲清朝的文字狱严重,至今仍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主考官出的考题“维民所止”,雍正皇帝以为是要除掉他的头,因为“雍”字的“亠”和“正”字的“一”都是字首,除去后变成了“维”和“止”,意含除去雍正的头。他盛怒之下,把主考官杀了。老师还讲了两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抬头不见明天子,且把胡儿抛半边。”清朝皇帝以为是汉人贬低满人,也把作者杀了。两年的语文课给我们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以前我不知什么叫作文,更不会作文,在老家读半年古书时也只学会了“启承转合”的套式,根本谈不上会作文。经过两年的小学语文课,我初步学写了作文,也学会了写家信,六年级时在老师的指导下,投稿安徽《抗战文艺》被登载得奖。这都归功于难童教养所老师们对我的培育。数学和自然课的老师是鲍梦六,抗战前在安庆中学读高中,抗战开始后辍学了。他是寿县城里人,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寿县时,把他的一条左腿炸断了,毁了他的一生。他是个高材生,书读得很好,人也长得很漂亮,白皙红润,大大的眼睛,宽宽的额头,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也显得英俊潇洒。他不但教我们的数学和自然,也教我们的音乐,他的歌声柔和飘逸,但缺乏阳刚之气。他的字写得刚劲秀丽,可以说是个全才。如果不是鬼子炸断了他的一条腿,他会继续读书,完成学业,或从事别的职业,前途一定无可限量,生活也一定美满幸福,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该死的日本鬼子!我们常常看到他神情沮丧,忧郁、疲惫、孤独,一个人柱着双拐在田野里散步,眺望天空、白云、绿树、农舍、田野和禾苗,他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他也从未向我们坦述心迹。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妹妹鲍继英,鲍继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经常陪他散步,到集上买点零用品。他的课教得非常之好,象我这样一个在“七七事变”前连三位除法都不会的学生,二年之后,在他的教诲下,居然每次数学考试都是满分,这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我首先要感谢的当然是他。
我在教养所的两年,学习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为以后的学习铺平了顺畅的道路。我要感谢教育我的老师们,当我步入中年以后,我就千方百计打听他们的下落,可惜他们多已作古,或者不知所终。只有鲍老师还活在人间,我哥哥因出差路过寿县去看过他,据说,他早已结婚,身体不大好,家庭生活比较困难。他的妹妹在蚌埠工作,也早已退休。现在我已步入老年,如果他们健在,也有八十多岁了。经常在我脑子里出现的老师,有中学的大学的,但最鲜明最亲切最生动的还是小学的,他们活在我的心里,永远,永远。
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由于大部分学生都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辍学时间长短不一,年龄也大小不一。大的有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六、七岁,即使在一个年级同一个班里,年龄相差也较大,我哥哥就比我大三岁,但我俩分在同一个班。我当时是十二岁,在班里属于年龄较小者之一。
我们过着集体生活,餐同桌,寝同室。吃饭在一个大院子里,师傅事先把菜分好放在盆里,八人一桌,饭放在大木桶里,自己盛吃。三餐是两稀一干,大的照顾小的,不争不抢,饭菜不够了,总是让小的先吃,从未因吃饭而争斗打架的。睡觉分别在几个大屋子里,土炕上面铺着稻草、很暖和。冬天天寒地冻,风雪交加,我们挤在一起,说着笑话,讲讲故事,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去。屋外极黑极黑,极静极静,整个大地都在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晨光曦微,清脆的哨声,穿过天际,惊破了四周的寂静,打断了我们这些孩子们正在做着的美梦。起床了,一百多个小生命又活跃起来了,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多么令人振奋的警句!我们很快起床,整队集合,迎着朝霞,跑在村野的小路上,精神抖擞,热气腾腾。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生气,我们的前途充满了希望、光明。
起床、晨炼、早饭、上课、午饭、上课、晚餐、游玩、入寝。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貌似单调、枯燥、乏味,但是我们都感到很乐观,很有趣。尤其是国家处于抗日战争时期,成千上万人民尚处于敌人的魔掌之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成千上万的战士在前方浴血奋战,打击日寇,很多人已经为了民族生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后方的老百姓节衣缩食,束紧裤带,全力支援抗战。在这种极端艰苦的条件下,我们这些流浪的儿童,还能有饭吃,有衣穿,有课上,有书读,我们能不满足吗?战争是残酷的,要用战争的眼光看待一切,要用一切为了胜利的眼光来对待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我们的老师经常这样教育我们。
我们的同学来自寿县、凤台、凤阳和五河四个县,彼此相处得友好融洽,谦让互爱,砥励互助,取长补短。我们班有二十多个同学,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还生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聪明伶俐、灵活机智的龚靖寰。英俊潇洒、爱开玩笑的马志。憨厚老实、刻苦学习、擅长绘画的尹传维。聪明智慧、学习不甚用功的鲍广培。学习不用功,爱占小便宜的杨家禄。勤学好问,少言寡语,风里来雨里去,从不迟到的本地学生石秀灿和石秀美。性情开朗、笑容可掬、情窦初开、爱送秋波、招人喜爱的鲍继英。杏口红颜、笑声银铃、面含羞色、美丽漂亮的梅其亮。
在这里我要特别记述的是杨立国。杨立国是寿县石家集人,和石家是亲戚,和石裕汉是表兄弟。他们本来在离家较远的板桥集读小学六年级,因为住校想家,就回来同我们读五年级,实际上是降低了一级。他为兄长,有弟妹数人。他父母在石家集开了一个小店铺,维持生计。他们忠厚仁慈,乐善好施,宽以待人,勤俭持家,对我们这些从沦陷区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孩子,尤其关怀备至,爱护有加。我们到集上买零用东西常到他们家里玩玩,说说话,他们总是热情招待我们。1941年和1942年的春节,他们把我们四、五个外县的孩子请到家里过节,做了许多美味可口的家常菜招待我们,劝慰我们不要想家,和立国相处就如同兄弟一样,在这里过节就如同家里一样。这使我们非常感激,在我们的心灵中种下了人间情爱的种子。在我以后成长的岁月中,曾经遇到过伤害、困难,有时几乎陷入了绝境,但也曾经得到过友爱和帮助,几乎从鬼神手中抢回了自己的生命。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深信人间有爱,有情,有真善美,我都永世不忘那些在我困难时刻伸出友爱之手帮助过我的人们,永远地感谢他们!当然首先要感谢使我悟到人间自有情爱在的立国兄的父母。如今他们两位老人早已谢世,但他们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他们的仁慈宽厚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立国性情活泼,好动,直爽,豪放,热情,宽厚,朴实,由于家教严格和传统道德的影响,他待人宽,责已严,和同学有争论而不失友谊,有分歧而不忘团结。他有仁爱之心,乐于助人,凡同学有求于他代买零用物品和食品,他总是有求必应,使同学非常感谢。他对人很有礼貌,温文尔雅,一视同仁,同窗二年,从未看到他打过架,骂过人。这在当时的孩子中间是难能可贵的。他聪明好学,古文,诗词,随手拈来,朗朗上口,韵味十足。他的字写得潇洒飘逸,遒劲有力。他长得漂亮,两只大眼睛镌刻在白皙的脸庞上,象两颗璀璨闪亮的黑珍珠,在我们同学中间算得上是个小美男子。
1942年夏,我从难童教养所毕业后考入中学,离开石家集新庄子,就和他失去了联系。
时间流淌了十六年之后,我们都已进入而立之年。1958年我在人民大学读研究生,正值大跃进时代,教育战线高举“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和“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两面大旗。高校师生投入了教育革命的洪流中,或大炼钢铁,或到工厂农村,和工人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时搞调查研究,生产试验,编写教材等等。我调到教委举办的教育展览会做筹备工作,我负责的那一部分是土地革命时期中央根据地的教育情况。材料照片布置完之后,《中国青年报》记者来访,我和几位同志合写一篇介绍文章,登在青年报上,被在安徽淮北矿务局工作的杨立国发现了,他随即写来一信,询问我是否是那个他所认识的二十几年失去联系的的张佑昌。我欣喜至极,写了回信,以后我们经常往来,如同至亲好友。他每次出差来京,我们总要见面,互吐衷曲,津津有味地回忆难童教养所那一段生活。他提供了许多老师的生活现状,和分散在各地的同学们的生活行止。我们每次回忆往事时,总是充满着激情、美好、幸福,不厌其烦地重复和回味,不断获取新的喜悦和感受。听到有些老师和同学已经作古,或有些已经沉沦,情况凄凉悲楚,我们也不胜感叹唏嘘!
如今我们均已年过古稀,退休在家安度晚年。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和夫人来京看望他们的儿子和孙子时,我们必定聚会畅谈。我也是曾两次去淮北看望他们一家。
品优于学的评语
抗战前我在老家井头小学读书,由于贪玩,无人指导,学习成绩低下,后来读了私塾,略有长进,也只是在断文识字方面,其它知识贫乏得很。1940年秋天,来到寿县难童教养所,接受全面的小学教育,我才开始觉醒,发愤图强,刻苦读书,我本来成绩平平,有的课程如数学不如别的同学,经过一学期的努力,学习成绩超过全班同学,名列前茅。我和我的亲戚朋友都十分高兴,我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远在沦陷区的父母和在大后方的亲戚。我争强好胜,成绩既然上去了,就不愿让它下来,于是我愈益发愤努力,两年四个学期,我都保持了第一名的记录。毕业典礼上,我以学习成绩第一名资格,代表毕业同学讲话,感谢学校和老师辛勤培育。有趣的是前三名都是我们凤阳的学生,即我、二哥和陈传业。老师表扬我们,我们也非常高兴。俗话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我以为这是真理。
为什么我的学习情况抗战前抗战后就截然不同呢?为什么抗战前的我和抗战后的我就判若两人呢?进入老年以后,我经常仔细琢磨小学这一段的学习生活,认为一个人的成长,是由许多主客观因素造成的。
我和哥哥远离家乡,告别父母,逃难到安全地区读书,历经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求学机会得来不易。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使他们享受荣华富贵,受人尊敬,光耀门楣,我要发愤读书,才能实现这一目的。我的父母目不识丁,他们并没有对我进行什么“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教育,但他们希望我有出息,读好书,将来保护家庭,不受人欺负,孝敬父母,尽人子之道。我母亲给我的启蒙教育,一是做好人,乐善好施,同情穷苦人。她信神信佛,信因果报应,信转世轮回,她相信好人必有好报。一是做孝子,要尊敬父母,尊老爱幼,她常给我们讲王祥“卧兵求鲤”,闵子謇“缏打芦花飞”的故事。父母的教育,无疑有封建意识,但无疑也对我有深刻的影响。我的发愤读书报恩尽孝,就是这种影响的表现。
我心中装了许多动人的勤奋读书的故事,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崇敬他们,学习他们。这些故事有的是老师讲的,有的家长亲友讲的。例如孟母三迁,祖逖刘琨闻鸡起舞,匡衡凿壁借辉,还有什么面壁十年,十年寒窗等等。这些人物和故事对我的读书起了潜移默化作用。现在我读书的环境和条件比古人好得多,我不愁吃饭不愁衣穿,我有学校和老师的教育,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到了后方我的觉悟和主动虽然还不十分高,但我已经知道要学习了。
我有个叔伯大哥张华昌,抗战前凤阳师范毕业,能歌善写,弹得一手好凤琴,每次回乡,总教我们唱抗日救亡歌曲,他声音洪亮激越,高昂亢奋,非常动人。他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抗战后,他到了重庆,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常常给我们来信,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勤学敬业,以期有成,他还给我们寄来许多抗战文艺作品和《安徒生童话集》,丰富了我的课外知识,开阔了我的视野。他的小楷毛笔字写得飘逸秀丽,工整严谨。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但许多字型都是模仿他的。他是那时我们兄弟中的佼佼者,是我们学习的典范,他对我在难童教养所的学习影响很大。我的舅舅刘植才对我更是要求严格,从不轻易表扬我。1940年冬,我期末考试成绩,获得全班第一名,班主任夏老师的操行评语是“品优于学。”我将考试成绩和操行评语,写信告诉了舅舅,满以为会得到舅舅的夸奖,但舅舅的来信,泼了我一头冷水,他说:“可见品止矣而学有所不足。”这使我猛然醒悟,不论品行和学习,还须加倍努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决不能有自满情绪,就此止步。
由于以上因素,我学习勤奋刻苦,取得了好成绩。有人说我聪慧过人,其实,并不是如此,我主要靠勤奋努力。小学课程不多,压力不大,有的课程需要理解运用就行了,如算术;有的课程不但需要理解而且还要记忆背诵,如自然常识、语文。我们没有课外活动,时间充裕,节假日寒暑假我们无家可归,无友可访,时间多的很。“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虽然还做不到,但我已能利用节假日寒暑假和课外时间来读书了。春天,百花盛开,百鸟争鸣,我早上迎着朝阳,傍晚踏着晚霞,漫步在田野小路上,花香沁人心脾,鸟鸣嘹亮悦耳,我背诵着语文、自然。大地复苏,万象更新,一派生机盎然,我也感到自己的青春活力,不一会功夫,要背的全背下来了。夏天,骄阳似火,禾苗成长,农民艰辛地耕耘在田野里,收麦插秧,备尝劳苦。我不学摇扇纳凉的王孙,要学种地收粮的农民,不能荒废学业,浪费时间,一面听着蝉鸣,一面背书习字。小时常听老人的教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民收获的粮食,包含着多少汗水和辛苦,读书也是一样,不付出艰辛的劳动和努力,也是学不到知识的。秋天,有时天高气爽,有时霜雾浓重,落叶纷飞,金黄一片,该是收获的季节了。我来回穿梭于稻田豆垅之间,观赏丰收的景象,分享农民的喜悦,同时高声朗读背诵,心想学习上也是收获的季节了。渴了喝一点泉水,饿了拾一点野果,颇觉怡然自得。有一种树高大挺直,秋天落下黑黑圆圆的野果,满地都是,吃起来酸甜略涩,我们都很爱吃,有时吃得满脸黑糊糊的,逗得大家相互大笑。
风波三则,初学做人
小学两年教育,我在学习的漫长道路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在攀登险峰上登上第一个小小高度,品性道德方面也有不少进步,意志得到了锻炼。但是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尤其在待人接物、处世为人方面,我显得幼嫩莽撞。有三件事情,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处理不妥。 一次上美术课,老师叫我给同学发纸画画,并委托我这个班长维护纪律,他到三、四年级上课去了。按规定每人一张,但杨××要求给二张,我说老师规定每人一张,不能给二张,杨不干,出口骂人。我说:“你不能骂人!”他说:“骂你又怎么样!”此人平常爱占便宜,爱吃人家东西,欺软怕硬,不讲道理,他以为骂我就能吓唬住,谁知我也是个性情刚烈的人,不吃他这一套。我说:“你再骂试试。”他又骂了一句,全班同学都听见了。我冲过去,他举起凳子要砸我,我左手接住他的凳子,右手向他胸口给了两拳。他不骂了,不吭气了,眼泪汪汪的。他比我大二、三岁,个子也比我高,但他体弱多病,不是我的对手。老师闻声赶来,吓唬我们几句,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这事很快传到教务主任和所长那里,我等候处理,但要为自己申辩。几天过去了,没有一个老师找我,同学也没有再提此事,我想可能我有理,杨不敢报复我,他找不到朋友帮他打架,我还有哥哥保护我呢!后来哥哥对我说,如果有人帮他打我,他也动手。我哥哥比我有力气,会打架。他曾在保义集举办的全县运动会上,获得摔跤第一名。一拳一个,能把来犯者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哥哥对我说,李树则老师对他说,是不是你弟弟以为学习好就骄傲自满,可以打同学了。我想这与我学习无关,杨为人太赖,积怨太多,这次他先无理骂人,我打他也是杀杀他的威风,替同学出口气。但是打架总是不对的,伤了人,让人家小小的心灵有了创伤,直到老年,人家回忆起往事来,也抹不去曾经受过的伤害。我完全可以依靠学校和老师公正地处理骂人事件。几十年之后,我回忆往事,深觉内疚,大概是我的“土性”和“野性”所使然吧!我来自农村,缺乏教养,同伴之间的争论,常以拳头来解决。负笈求学在外,也把这种作风带到同学中来,实在是有负师长的教诲。美术老师为人和气,从不训斥学生,但木讷,不善言词,他没有处分我们,让我们自己认识错误。李树则老师,是李所长的侄子,任会计,会打一手的好珠算,会写一手的好字,平时对我们兄弟二人特别好,常常讲些处世为人的道理,鼓励我们学习不要自满,要蒸蒸日上,因为学无止境,学海无涯。他委托我哥哥给我捎话,启发我认识打架的错误。
这是我离家以后的第二次打架,也是我在学校生活中和我的一生中最后一次打架。
一次上周会,教导主任潘老师训话,他严肃地批评了学生不遵守纪律的情况,尤其指出不经批准擅自外出,不爱惜农民庄稼,随意在农田里乱跑等问题,都是错误的。这种批评本来是正确的,也是很平常的,因为每星期一的周会,都是所长、主任、老师用来教育学生的场合,他们的训话内容大都是我们学生学习生活中发生的问题,他们指出来,希望我们改正。但是前几天,我在语文课里刚学会“不教而诛”的成语。《论语》中说:“不教而杀谓之虐。”《汉书·董仲舒传》中说:“不教而诛谓之虐。”其意思是说,事先不讲明道理,不交代清楚,一出错,就重重处罚或杀死,这是不对的。在潘老师讲话时,我马上想到了这个成语,随即一冲动,连好好想一下都没有,口喊:“报告!”潘老师问:“什么事?”我说:“我有话说。”潘老师和善地说:“到前面来说吧!”我跑到讲台上说:“古人说不教而诛谓之虐,学校对我们应该先讲道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规定得十分清楚,之后如果学生再犯了错误才批评处罚。”说完就归队入列,我的讲话显然是针对潘老师的,但潘老师一时弄得莫名其妙,没有丝毫反驳我,看到同学们也一片寂然,鸦雀无声,就宣布散会。事隔几十年之后,回忆这件往事,我觉得脸红、歉疚、无地自容。我太不自量,太冒失了,太对不起潘老师了。潘老师平时很严肃,不苟言笑,但他是个和善长者,从不疾言厉色地训人,我这样粗鲁地对待他,实在是太失礼了。
一次是状告所长,我们学生的饮食,确很清苦,一天两稀一干。早晚是稀粥就咸菜。中午主食是米饭或馒头,副食是萝卜、豆腐、豆芽、白菜。只到过年过节的大庆日子,才能吃到肉、鱼和鸡蛋。稀饭虽然是稠的,但毕竟是稀饭,喝上两三碗,不到开饭时就饿了,中午虽然有蔬菜,但量很少,八人一桌,饭还没吃完菜就没有了,所以对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这种伙食待遇,就不够了。我们都缺乏营养,见了什么能吃的东西,就象饿狼一样扑上去。有两种办法可以补救:一是每天晚上等老师吃完饭,工友收桌时,我们在中途抢老师剩下的大饼,但不是每天都有剩的;一是请家住集上的同学代买一些大饼和咸菜,但不是每个同学都有钱买。
当时,我们从未想过学校会从伙食费中贪污。六年级上学期来了一位教导主任兼语文老师史××。忽然有一天,他召集几个同学秘密地在石家集一位同学家开会,我也参加了。他告诉我们因为学校李所长贪污,伙食才坏了,并暗示给上级写信告他。我年纪小似懂非懂,年纪大的同学听史老师一说,马上领会,主张告发,并推我执笔写信给上级告李所长。他们说,我来写,写好后由史老师改,改后再抄一遍,寄发了。不久,弘伞法师主持的中央账济委员会安徽分会果然派人来检查工作。但检查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的伙食也并未见有什么显著的改善,我们离开学校以后,听说史老师辞职在集上行医,为穷人治病。这件事,至今我仍不能分辨谁是谁非,其中是否包含着所长和教导主任的权力之争,以及本县(寿县)人与外县(合肥)人之争。我想所长肯定知道检举信是我们几个人所写,而幕后策划的是史老师。我看不出他以后对我们采取了报复行为,甚至连问都没有问过,所长对我们始终是和蔼可亲,爱护备至。同时,我也看不出史老师想利用这几个学生同所长争权夺利,他对我们也是和蔼亲切,关怀备至的。但是我总觉得状告李所长有点歉疚,心中不安。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