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Landlord二三事
张烈雄
我是外院附校“英四”班的学生,1964年9月1日入校,不到两年就赶上文革。在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一代,自然阶级觉悟都很高,对地主(Landlord)有着刻骨的阶级仇恨。
记得1971年我从外附毕业升入北京外语学院,第一年是在湖北沙洋度过的。我们的外语教材中有一篇贫下中农如何血泪控诉地主的课文。我和其他同学一起用不纯熟的英语愤怒声讨Landlord(地主)剥削贫下中农,让佃户当牛做马,自己却过着朱门酒肉不劳而获的生活。
没想到16年过后,1987年我受聘于国贸中心,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Landlord(业主)的高级管理人员。虽然此Landlord(业主)非彼Landlord(地主),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我们收的都是租子。一晃又过了16年,我靠收租子为生马上就要进入第十七个年头,从来没有享受过孩提时代想象中Landlord的奢靡生活,却品尝到收租子的种种艰辛。
2000年国贸中心耗资2000万美元,对已使用10年的国贸北公寓进行了重新翻修,在顶层(30层)建了三套豪华公寓,其中最大的一套达407平米,其豪华程度能把大地主刘文彩气昏过去,月租金约14000美元。
下榻这套公寓的第一位租户是位军爷,30刚出头,给国外一家武器公司做买办,在国内主要兜售运钞车和防弹车。押金和第一个月租金共30多万人民币现金,他当即就拍在桌上,我让销售人员和这位军爷一同去银行办手续,欢天喜地迎客入住。第一个月相安无事。第二个月当他要交纳租金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请一位朋友在国贸饭店吃饭,正当他们换杯交盏之时,放在餐桌上的一个手袋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竟被小偷神不知鬼不觉地顺手牵羊。据称手袋里有3万多美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租户以钱在国贸中心内被偷为由拖欠租金。从此我的追租噩梦也就开始了。
国贸中心的监控设施是一流的。小偷拎包的过程被我们的监视头全程记录下来。不到两个月此案就告破,同一小偷在赛特大厦做案时被公安局当场抓获。据小偷供述他在国贸饭店偷的手包里只有几千人民币。
此案一破,军爷没了说词,我亲自带人开始攻关,催促租户马上交纳租金,并劝说为安全起见不要携带现金,交支票即可。租户态度很好,第二天就交来一张支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还自己责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轻松的日子没过几天,财务部告诉我银行拒收支票,原因是支票上的私人章被手指碰过。在我们的催促下,租户在一周后又补交一张支票,但再次跳票。这次的原因是人民币符号与小写的人民币数字间隔过大。没有办法,只能再让租户补一张支票了。这时客人正好出差。我们苦苦等了大约两个星期的时间。
租户回来之后又给我们送来一张支票,转交财务仔细审查又发现一个小小的问题。租户应交纳的三十一万人民币,大写的“壹”字上面的“士”写成了“十”,缺一横。此时这位高贵的租客已不在北京。要钱心切,在侥幸心里的驱动下,心想这点小小的问题不会造成误会,我们又把支票交给了银行,收款银行收下了支票,可挨过了大约7天时间之后传来消息,付款行再次拒付。
堂堂的一个大Landlord三番五次被租户戏弄,我的鼻子都气歪了。这次租户出差时间还特长。我让公寓前台给我盯住了,一旦客人回来,无论什么时候,马上通知我。大约一个月以后的午夜一点,前台把我从美梦中叫醒,告诉我豪华套客人回来了。我马上穿衣下楼,驱车出发,在路上接上我的副手,从新加坡来的蓝先生,全速赶往国贸公寓。当天正值变电站更换开关,公寓从午夜1:00至3:00停电两个小时。我和蓝先生打着电筒,摸着黑顺着消防楼梯爬到30层,如神兵一般突然出现在客人面前。
租户惊呆了。看我亲自带人奇袭,乖乖地又交出一张支票,到那时客人已欠租50多万人民币。我和蓝先生仔仔细细地把支票审看了数遍,确认无误才肯离开。第二天催促财务马上把支票交到银行。
七天过后,犹如晴天霹雳,支票又一次被原封不动退回,并附书面说明,称租户的账号里不足20万人民币,不能兑现50多万人民币的支票。我愤怒至极。国贸中心的现金流历来是很好的。自我主持国贸公寓的工作以来还未出现过一笔坏帐,这50多万人民币的欠款不得要了我的老命。
忍耐是有限的,我马上采取断然措施:1、请公司律师马上致函租户,要求立即用现金支付欠款,不收支票,如不按期付款,将诉诸法律;2、通知租户终止合同,限期离开;3、马上对豪华套公寓断水、断电和断煤气;4、请公司律师准备诉讼;5、要求保安不允许租户把其贵重物品搬走。
我的运气还没衰到头。约一周后,租户拿着一个装着约30万人民币的手提箱(看样子还是现金靠得住),随我们的财务到银行交了款,其余欠款用押金相抵。两天后,租户搬离我们的公寓。
送走军爷,豪华套间不产租子,心里空落落的,赶紧想办法又找来一对30几岁的财神爷,夫妇二人年纪青青就在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后移居加拿大,回国后掌管一家金融公司。吃一堑,长一智,客人入住后第一个月紧赶紧拿欠租表来看,按时支付;第二个月,按时支付;第三个月还是按时支付……
我心里这个乐啊,终于找到点当大Landlord的滋味了。
在公寓居住的夫人是个很细致的人。她从加拿大带来一套家庭监控系统,在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按装了监视头,经电话线与办公室的监视器相连。
金融公司总会有一些机密资料,对家里情况时时刻刻进行监视也无可厚非。但是这一严密监视措施却对我们入户工作的清洁员产生了很大的心里压力。在监视头的威慑下,清洁工不敢有丝毫懈怠,稍微做得不好就会招致豪华套夫人的强烈投诉。她投诉得非常具体,甚至细到哪位清洁工地拖或抹布多长时间不去投洗。
有些清洁工受不了了,要求更换清洁区域。我对她们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大力灌输租户是我们衣食父母的思想,告诉她们这个租户每年给我们的租金超过一百万人民币,能拿出那么多钱,哪个没点个性,没有他们的养育,我们如何能生存下去呢。
一天晚上约8点半,我接到豪华套夫人的一个紧急电话。“张先生,”她嚷道:“你们的清洁人员是怎么搞的,不好好给我打扫卫生。”放下电话,我急急火火赶到她家。环顾她所住的主卧室感觉挺干净的。
“你们的清洁工今天早上是给我打扫了房间,”她气乎乎地说,“但是,今天下班后我发现空调有点漏水。投诉后,工人很快上来。他们把室内机从墙上摘下来,落下不少灰尘。空调修完,公寓前台安排清洁工上来清扫,只擦了空调下面的桌子,吸了一下地毯。他们难道不知道灰尘会散得到处都是吗?我们的枕头和被子上看不出尘土,但有很多尘土带来的细菌。你们难道要我枕着盖着肮脏的细菌睡觉吗?!”
虽然心里闪过一丝吹毛求疵的的感觉,但职业的本能马上让我回过头想,这种要求可以提高我们的服务档次。
我马上表示歉意,立刻把清洁人员从家里呼来,换下所有被罩、床单和枕套,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擦了一遍,地毯又吸了一遍尘。
由于我态度谦恭,服务周到,与这位住豪华套的夫人成了朋友。她在我们公寓愉快地住了一年多,直到北京闹非典时搬到郊区别墅去了。
非典过后,我们把豪华套租给了一对50多岁末的夫妇,男主人是个著名跨国公司的大老板。我心里暗自高兴,心想不会再有什么烦心事了。
哪想到客人入住的第二天老板的秘书就找到我们,说房间晚上有噪音,解决不了马上退租。我马不停蹄地让各路人马前去检查。原来公寓在排风排烟的时候,经电梯的烟囱效应,形成风,钻入户门门缝就造成一定的响音。这不为大多数客人查觉的小风,被这位老先生侦察出来。
问题找到了,维修工人用双层胶皮垫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客人对我们很快解决问题非常满意。
时代不同了,工作和生活节奏快了,人人都为自己的生存活得很累了,当Landlord也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