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桂云
刘惠杰
焦桂云是一九七五年我在巴黎大学留学时的同学,学生党支部书记,当年在学生里岁数最大,三十二、三岁。我是业务班长,岁数不是最小,不到二十岁。焦桂云来巴黎几个月,在北京得了个儿子,走起路来欢腾地朝前窜,而我其时还不知道女人的“例假”是什么。
我们几乎是两代人。
新中国向外派留学生始于六十年代初,焦桂云曾于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四年在阿尔及尔留学两年,是中国学生中的优秀。 阿尔及利亚的法语是殖民语言,夹杂阿拉伯语大舌音加小舌音的复杂发音和地中海对岸马赛的口音,中国使馆第一次见识留学生,使用延安式的管理方式,对学生的约束无微不至,每天几个小时的政治思想工作和政治学习,焦桂云能学什么便学了些什么,回国以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法语播音员。
七十年代初,电视机绝对稀罕,是超贵族的享受,群众熟悉的媒体是电台广播。电台全部是中央指示,当播音员是大荣耀。我学法语,必须听“RADIO PEKIN”,因此一定听过他的播音。认识以后,我曾经主动问过他关于播音,关于阿尔及尔,关于红场打架有没有他,他只是三言两语,没有正经,我以为他也在政治疯狂之中,不屑与我周旋,心里骂了声操,也没了说话的兴趣。我与他同学两年,他当书记的,周围总是有人,我与他却差不多没有私人来往。
焦桂云是革命的后代。父亲是抗日战争时期华东地区的一个共产党游击队队长,生下来以后,父母整日与敌人周旋,无法照管,托付给了一个当地农民。革命成功了,养父拿着当年的凭证寻找他的生身父母,找了好多年,当时的党组织十分尽力,一直没找到。推测他们肯定牺牲了,要不然,谁会舍弃一个儿子呢?
看他的长相,其父母一定是男貌女也貌,浓眉大眼,还秀气,虎背熊腰,还灵活,说话吴越腔。放在今天,焦桂云肯定是多情女人的猎物。
焦桂云沉默寡言,说事儿没表情。这个劲头儿的人让人捉摸不透,黑手党的形容:“永远不让你的敌人知道你想什么”。很快到了一九七六年,邓小平二次下台,文化大革命波澜复起,空气中布满炸弹。
除了一九六六年在莫斯科红场被打的那一批,我们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政府派往巴黎的第一批享受法国政府奖学金的留学生,因此法国人对我们特别好,得空便请吃请喝请游山玩水。问我们想参观什么,我们说想去看工厂,好,记下来,想去看电台,好,又记下来。问完了还问,那就撒开了说,想看现代戏,印象派,也想看莫里哀,想看医院的心理医疗,想了解赛马、斗牛…… 隔了几天,就带着我们去,里里外外地细看,到哪儿,当地领导都穿戴整齐,出来见面,还请吃饭。我们一看,这个不错,有求必应,比白毛仙姑灵验,于是开始提要求。我还小,喜欢弄得跟别人不一样,提出参观监狱。我以为对方会解释一回,推掉,中国的监狱能让人看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想听听他怎么解释,看看法国人怎么在中国人面前尴尬。不想,记下来以后没几天,就去了当时欧洲,恐怕也是今日欧洲最现代化的监狱FLEURY-MEROGY。
这回出了麻烦。
参观的时候,到了监狱的厨房,现代化设备,没有木头案板,一色的不锈钢炊具,比中国外交部的食堂高级,我们没见过,不是个监狱的样子。看见几个人在准备饭。我们离开的时候,对方主动和几个同学握了手。
后来知道,那几个做饭的,是在押的囚徒。
参观,意味着肯定,参观资本主义的专政机构,肯定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核心,我们罪过大了。更有甚者,和罪犯握手,立场哪里去了呢?留学生里有几个高校的老师,当时闹腾得最凶的几个学校(就是如今录取分数最高的学校),学习当然不成,擅长阴谋,高扬(前文提到过,一九六六年初三法的同学)告诉我,有人告状了,要发难。
阴谋是无耻和蛮不讲理,历史的经验是,起码要以加倍的无耻和蛮不讲理对待,就有胜利的把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召集会议,都要表态。我也是班长一级的干部,不能不说。我说,参观了便参观了,如果参观监狱是承认资本主义,我们就别来法国学习,国家也不应该和法国建交。握手了便握手了,其实谁也没想握不是?也不能对方伸手过来,我们煽他一个大耳光,要不来个黑虎掏心,让他等不到午时三刻?不知道对方是犯人,但是知道对方不是田中角荣,也不是大平正芳,握手不是光荣。要是细说,罪犯是社会之反动,承认反对资本主义,不是原则问题。 对方开始跟自己倒扯,换位思考,想想啊,如果法国人参观中国监狱,大骂囚徒,那,肯定是法国共产党(马列),和中国政府保持一致了。不对。如果和囚徒握手,那好象才是真的资本主义,是中国人民的敌人,正正得负,负负得正,对呀。再想,又不对,中国的监狱不知道在哪儿,到这儿来看人家最好最大的监狱,使馆的人在这儿呆了十年也没有看过人家的监狱呀,肯定不对。发现脑子有些不够使。
这些人,死气白赖,是不肯甘休的,这是个多好的发政治财的机会。
我注意焦桂云,他是头儿,他要是亢奋起来,大家的日子便要难过了。
那一阵子,他腰疼,龇牙咧嘴的,躺在家里,有几天没上课。
在巴黎大学的两年,虽然在中国现代史上最多变故的时期(1975-1977),虽然中国留学生实行全面集中组织管理,虽然留学生都应该成为国家高级人才后来却没有几个成了高级人才,我们的生活比较平静,没有耽误学习。
我想到,焦桂云不是个坏人。
从巴黎回来前一天晚上,我们在148号(法国使馆招待所)的阳台上看风景,他站到我身边,心情轻松,对我说,你这几个朋友每天都来看你,大老远的,太麻烦了。我说,他们虚伪,不正常。他说,回国以后,大家肯定都忙。我没说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回国干什么。他又说,回去,要成家立业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亲密和关切。我说,和大家一样。
这一九七七年的八月。
我们再次见面,是一九九七年,隔了二十年。
我在八宝山参加他的追悼会,他患骨癌去世。
怎么能二十年不见面呢?
其实,二十年不见面是很容易的。
焦桂云最后的头衔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法语部主任。
我顺序排队,到了焦桂云夫人面前。她架着一副老式眼镜,历尽沧桑的样子。我突然决定和她说话,我拉住她的手,大声说,老焦是好人。焦夫人对丈夫的去世心理准备了几年,此时已经没了悲哀。她也用力拉住我的手,问我是不是叫刘惠杰。我大声说对,一九七五年在巴黎大学和焦桂云同学,同时心里一惊,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认识我。焦夫人把一个小伙子拉到我跟前,说,这是焦惠杰,要孩子叫我叔叔。孩子注视着我,叫我刘叔叔。焦夫人说,就是用了你的名字。后面排着一队等着握手的人,我不及多想,问孩子多大了?焦夫人说在北京理工大学上学。我说了声好样的,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愚蠢。
我识数,孩子二十一岁。
焦桂云对我熟悉,他的一家对我熟悉,而我一生中,单独和焦桂云说话的时间全加起来,不超过一两个小时。
我给人打电话,要找这一家子。找了几回,没有找到。
一时没找到,就有时间想。我想,我亢奋什么?中国叫“建国”的,叫“立宪”的,叫“翠花”的,不知有多少。也没有因此彼此成了什么特殊的关系。 焦桂云用我的名字,也许只是看我的长相不济,反其道而用之,祈望千万别让孩子长成我这模样。也许我的名字土气山气,和“狗剩儿”一类,比“狗剩儿”容易在城里叫出口,叫这名字的人好养活。我还想,他是成心把辈分搞乱了,明明白白地在占我的便宜。
这样想,我没了亢奋。
无论如何,我们肯定有不一般的关系。
可是,焦桂云其实是希望将这种不一般保持在一种一般的状态中。他不告诉我,二十年不告诉我,应该是这样的道理。
也许,无论如何,我应该坚守自己,不能堕落成一个坏人。
这已经让我负担很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