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调 人 生  (连载十八)

编者按:叶念伦校友著《对调人生》全文共99段,本站预计用20期陆续刊出,敬请留意。


我亲爱的萍,
    丹尼察不再是中国的媳妇了,她的丈夫最近已被伏法枪决了。她在中国的居留开始成为问题。另外,她在酒吧里的工作也被停止了,从理论上讲是因为她没有在华从事有关工作的许可证。实际上,是因为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苏联和东欧的那些共产党国家解体后,中国,尤其是其北方一些省份的个体餐馆,酒吧,舞厅等娱乐场所招聘了很多俄罗斯来的女郎作招待,一些当地文化层次较低的“大款儿”暴发户,玩腻了黄皮肤的中国姑娘,图新鲜,拜倒在这些少见的金发碧眼高胸脯的俄罗斯女郎的石榴裙下。在他们那一掷千金的诱惑下,有些俄罗斯女郎在华的卖淫之风渐盛,开始有伤风化。近来中国政府整顿了一下,禁止尤其是大鼻子,白皮肤的外国女人在这种公共娱乐场所从事招待工作。
    为了在中国继续待下去,丹尼察也参加了燕都大学为外国汉学家们开办的古汉语课程,因此我们俩现在既是朋友,也成了同学。同时我们还决心共同把《乐府诗集》一篇篇地逐步翻译成英文,看将来是否能在国外发表。丹尼察还继续研究她的元曲,计划在结束了古汉语的课程之后,在北京大学修一门博士课程,研究的课题和将来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关汉卿戏剧中的元曲与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十四行诗之比较》。你们中国的文化,及其所产生出来的我们共同的志趣,把我们两人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我常去她那里,她也常来我这里,探讨切磋各自的学术问题。有时几乎通宵达旦,忘却了时间和空间,陶醉在极大的乐趣之中!
    在生活上,我出钱替丹尼察交了学费。好在中国收外国留学生的学费,没有西方那样昂贵,我现在一个人完全负担得起。丹尼察从小随家庭教师学得一手好钢琴,现在北京很多有钱人和知识分子家庭都要他们的孩子从小就开始学习钢琴,因此丹尼察作为家庭教师每周去一些私人家上十来节课。北京的钢琴教师送教上门每四十五分钟的付费是一百元人民币,而丹尼察的学生家长都主动地付她一百五十元,不知是因为她确实教得好,还是因为她是大鼻子老外。
    ……
    你的托尼(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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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托尼,
    我最近又看中了一处房产,而且卖主要急于脱手,因为他是意大利的移民,来英国工作了四十多年,现在退休了,落叶归根,老两口儿要回到意大利去养老。他们的子女也都已成家立业,英国的法律又规定,继承父母财产可以上到高达百分之九十的财产继承税,因此都不想要父母在英国的这栋房产。老两口不但卖房子,而且把里面所有的家去,锅碗瓢盆,电视,冰箱,洗衣机,地毯,甚至崭新的被褥,枕头等日常用品全部同房子一起留下。因此他们绝对是链尾,而且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由于急于脱手,也不把这些用品加在房价上面,同我最后议定的售价仅为十八万英镑,条件是我必须尽快买下。
    我正好没有正经的家具和日常用品,现在单元里面的家具都是我当初从旧货店中买的,或者从街上捡的,朋友们送的,现在都已经折旧得基本上不能再用了。要买的房子多两间卧室,也需要添置些新的家具和日常用具。若我自己买,又得花几千英镑。现在这栋房子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真想明天就搬过去!
    我和房主很快地办好了大部分法律手续,由于完成日期必须同我买单元的洛雷塔和洛娜定在同一天,以便三方当天转帐付款搬家。当我的律师与她们的律师商量此事时,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能进行了,我必须另找买主。
    这次我的买主打退堂鼓的原因是,温柔文静漂亮的洛娜,是位双性恋的女士,她在与洛雷塔搞同性恋的同时,前不久又同一位小白脸约翰恋上了,与洛雷塔同居的次数越来越少。
    洛雷塔由于外表过于男性化,性格又粗矿豪野,里外都给人一种我们中国人所说的母夜叉的形象,从来就无男人对她有过好感,使她产生了变态心理,仇恨一切男人,特喜欢极其女人性格的女人,并在同性恋的关系中总是扮演大丈夫式的男子汉角色,要求对方绝对服从她。这次她发现洛娜把一半的爱给了约翰,对男子的仇恨和对洛娜的醋意,使她对待洛娜益发专横,在一起时非骂即打,最后洛娜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与洛雷塔彻底决裂,完全投入了约翰的怀抱,致使她俩共同买我单元的计划亦成泡影。
    你的萍(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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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萍,
    告诉你一个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我最近被一家中英文对照的杂志《中华文苑》聘请为他们的英文编辑。
    《中华文苑》是中国首家由农民私人出资办的中外英文对照的杂志,其宗旨是对内提高读者的文化欣赏品味;对外宣传中华文化;同时使中外有兴趣的读者,都能通过涉猎生活面最广的文化欣赏,以中英文对照的方式,较为直易地提高其中文或者英文的水平。
    《中华文苑》的另外一个颇有意味儿的特点是:它的投资人和主编是一位叫作闻若非的中国农民。闻先生出生于湖北省的一个农村,祖上世代都是乡村里的私塾先生。家族中在明清两代有人甚至中过“秀才”,“举人”和“翰林”。但他们都不为官,只作献身于农村教育的士绅。闻若非那扎实的中文功底,也是他父亲教私塾的产物。
    他的父亲一生教书,省吃俭用,六十多岁攒下点钱买了十五亩稻田。他自己不会种,仍以教书为主,把田地租给其他的农民种。到了收获的季节种田户交给他多少悉听尊便,从不计较。遇到不好的年成,还分文不收,相反用自己的存粮接济那些承租户。但是由于他是在中国解放前的三年内买的地出租,根据解放初期的土改政策,十五亩地虽然在中国地广人稀的北方顶多算个中农,而在地少人多的南方就被划成了地主成分。那时刚满十六岁的闻若非,为了尽人子之孝,使其暮年的父亲少受折磨,就主动提出由他来替父亲带这顶地主的帽子。这在共产党的政策上是不允许的,但是那些偏远地区的农村小干部,由于政策水平有限,居然就接受了闻若非的要求,把他本人的成分给划成了地主。因此他的父亲得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后善终,而在后来的近三十年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闻若非受尽了劫难,常年干着重体力的农活不算,在分配上还总受歧视,并在运动中经常受到批斗和关押。中国改革开放后,农村中的地富反坏右的帽子全部摘除,人人成了平等的公民。闻若非首先承包了一个养鸡场,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后来又办罐头加工厂,生产的罐头食品远销东南亚和全世界大城市里的唐人街;进而又在北京和上海开办了几家中外合资公司。发了大财后,闻若非决心投资于文化事业,于是就在北京创刊了上面所说的《中华文苑》中英文对照的杂志。
    ……
    你的托尼(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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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托尼,
    ……
    五十来岁的戴西因为没有结过婚,被人们称其为“小姐”。她总是穿件运动服,脚蹬一双目前在中国已经买不到了的,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十分普遍的那种草绿色的军球鞋,故看上去轻松矫健。她说这种鞋穿起来特别舒服,尤其是打太极拳的时候。她以前在伦敦的唐人街买过几十双,现在还有存货。戴西单身一人,几年前从一个社区休闲中心的健身训练班学过一期的太极拳,感觉特别良好。后来又买了一些太极拳的录像带,边随着其自学边加深体会。通过这样的闭门造车,她逐渐地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打法,并且开始教给别人。
    由于她家在伦敦市中心的海德公园附近,她带着学生就在海德公园的绿草坪上打太极拳,召来不少好奇的围观者。通过现身说法地与他们聊太极拳,逐渐随她学习的学生越来越多,现在基本上每期能保持二十个人,戴西几年来成了在伦敦教太极拳小有名气的人物。一些社区健身中心和成人夜校还经常请她去开一些太极拳的训练班。现在她居然能完全靠教太极拳为生了。她还建议每位学生都从她那里买一双解放军的绿球鞋,说那是打太极拳的专用鞋。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她的存货越来越少,从伦敦的唐人街再也买不到了。虽然当今中外合资的工厂出的五花八门的时髦球鞋,几乎占据了西方的全部球鞋市场,戴西要想从中国定货到那种解放军的草绿色球鞋恐怕比蹬天还难,她这种“太极拳专用鞋”的买卖看来肯定是要永远地做不成了。
    毕竟她赖以谋生的本事太单一狭窄了,同时又名声在外,她总有一种危机感,想多掌握一些中国的传统健身术。一天,她从一份报纸上读到一篇记者专访,说洪大师是孔夫子的后代。我听了心中暗自好笑,她姓洪,来自非洲毛里求斯岛,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大陆,不知怎么与孔子扯上亲戚关系的?那篇文章还介绍洪大师的“传统中华医学和功夫学校”除了教中草药和针灸外,还教正宗的太极拳,八卦掌和少林武功。戴西以为这下可找到了对路子的学习其他中国健身术的地方,于是尽管学费很贵,还是来报名学习八卦掌。
   我注意到她是每次来得最早,学习得最认真的一位学生。但是,几次之后,她主动向我这个即管学生登记又管收学费的“韩大夫”要求退学,理由是她发现跟洪大师学习的八卦掌,和她旁观的洪大师教的别的班学习的太极拳和少林武功,原来都只是太极拳,毫无区别;而且她认为“洪氏”太极拳其实很生硬,还不如她自己发展的“戴西”太极拳正宗。
    她叹息看来在伦敦是学不到什么地道的中国新健身术了,而且她也没有钱去中国学习。于是对我说她很想学习中文,争取将来能读懂一些原文的有关中国健身术的书籍来钻研。我看她的学习态度确实诚恳,也为她在洪大师这里所得到的失望而感到内疚,于是就告诉她我周末在唐人街的李氏宗亲会教中文,也愿意教给她。戴西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没想到她这位来向洪大师学习的人,倒成了我的学生。
    你的萍(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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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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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根本不去理发馆剃头,每次就在什刹海湖边,让那些穿着白大褂儿,请顾客坐把折叠椅,对面树上挂着面镜子的个体剃头匠,把我的头发剪短了了事。他们大都是退了休,或者下班后从事个第二职业,挣点儿外快的人。同中国目前的物价一样,他们的收费比去年又长了一元,现在是三元钱一个头了。但是比起时下北京城里大多由南方的小青年们开的那些时髦理发美容厅,仍便宜得多。对于我则更有趣味儿的,是边理发边同这些老师傅们侃老北京。
    王师傅是给我他称之为“推头”最多的一位。他爷爷和父亲在世时都以剃头为生。年轻时他也挑着副担子走街串胡同。担子的一头是个带有小炉子,脸盆和毛巾的架子――炉子里烧的是糠,这套行头是给顾客们热水洗头用的。另一头是个有三个抽屉的梯形凳子,里面装着他的理发器具。上面还可以挂块黑皮子,是磨润刮胡刀用的。他手里拿着个音叉式的,他们称之为簧子(什刹海的所有剃头的,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字到底怎么写)的金属物,用一个金属拨棍一拨,便发出一种独特而又清脆持久的响声。有人要理发,就地支起担子,便给人推起头来。王师傅还让我去他家看过他还保存着的那幅担子和簧子。在我的眼中,那简直就是件艺术品和古董,由于他们祖先三代都用过,对王师傅肯定是件很有感情的纪念品,否则我真想启口把它买下来珍藏。
    王师傅后来就背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理发器具,手里仍拨着簧子走街串胡同。有人要剃头,他就进人家去理。有热水则给人洗头,否则就是干推干刮。再后来他就进了国营理发馆,还带出了好几批徒弟。现在退了休,身子骨还硬朗,于是就在什刹海边每天推他几小时的头。用他的话说,觉得日子过得比很多退休的人打牌下棋充实些。
    令人遗憾得是,虽然他有儿子,他的三代传家手艺现在看来肯定是要绝后了。他的儿子根本就瞧不起他这个行当,而且从来不让给他推头,一向是在那些时髦理发美容院里去剃个“现代派”,同时享受那些外地小姐们用那纤细的手给他涂发剂洗头并做头肩部按摩。现在几乎没有北京的年轻人干这一行了,王师傅的儿子也已随大潮下海,去海南岛炒过房地产。大批的南方农村的年轻人则涌进了北京的理发美容厅,而我这个老外,却偏爱让王师傅这样的老北京,用最简陋的方式坐在湖边给我推头。萍,你说现在人们是不是都有些毛病?
    你的托尼(90)

(待续)

2005.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