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

 

杨小松

 

  

 一双不对称的“大小眼”毫无羞怯地瞪着,鼻孔张得圆溜溜的,半男不女式样的分头垂在脑门的一角儿,更突显出鼓鼓的腮帮。这就是幸运留存下来的一张老照片上,那副我生命初期的模样。那一年我4岁。尽管自己长相丑而滑稽,但对童装衣着已有自己的选择与挑剔。我不喜欢穿制服,而偏爱姥姥缝制的花色小长袍。这样便可象照片上的那样,习惯性地单手斜插在衣兜里(那形态有多潇洒!)。我曾拒绝将小脚伸入妈妈新买来的凉鞋,认为那是裸露出脚趾头的鞋,未穿就已经破了…… 总之从小我就乖张幺蛾子多多。
   4岁那年我还未被圈进幼儿园,而是寄养在姥姥家。在煤城唐山一个大杂院里,无拘无束的我快活地成长着。我羡慕院子里每天去上学的大孩子。就搜罗一些碎木块之类的东西充当书本,装入一个书包挎在肩上,然后偷偷逃出家门。街上行人投来对我这“学生”的目光,极大地满足了我的炫耀与自尊。此外,我还深信不疑,并不厌其烦地逢人便讲述自己的“身世来历”:“一天清早,我妈走进一座小松树林,发现地上一个小红包裹内哇哇啼哭的婴儿,于是就把她抱回家,取名叫小松,那就是我!”我唯一紧张的时刻,是每天挑着担子送水的叔叔进入院子时(那时自来水龙头还未进入每一户寻常百姓家),因为大人吓唬我,说我若淘气,“送水的”会把我挑走。那叔叔见到我经常挤眉弄眼,龇牙咧嘴,更增加了我对他无端的恐惧与仇视。我经常开心地自娱自乐的项目之一是“演唱”,有无观众全不在乎。从广播中我学会不少当时的“流行歌曲”,常用用现如今被称为“原生态”式的童音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鬼儿呀……”,“王大妈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除了知道“五星红旗”是我们的国旗,我根本不明白自己歌唱的其它内容。当时若有人问我“王大妈”是何人?“和平”是何物?我肯定得傻眼!我更不清楚,当时,在离我无忧无虑地活跃着的不远处,正进行着“抗美援朝”那场生死攸关的战争。而且我的亲人中有二姨夫也勇敢地奔赴了前线……
   那时二姨代着刚出生的表弟留守在后方沈阳。为了给女儿以精神上的支持,姥姥决定携带着我这她不忍丢弃的外孙女去探亲。火车到站时,天色已晚,我随接站的二姨走出沈阳火车站,就被抱上一架大洋马车。我的小棉袍太薄,打着寒噤依偎在姥姥的怀抱里。忽然我想起二姨说过:“沈阳的冬天可冷啊!风吹在脸上,就象刀子刮的一样疼。”于是我就挺身扬头,环视夜空搜寻着。只望到满天星星朝我眨着眼睛,不见一把刀子向我的脸上飞来,心中好不失望,我多想看到漫天飞舞刀子的景象…马车呱唧呱唧地走到了城市的尽头,挨着飞机场周围的铁丝网外,就是二姨家所在的高射炮军营。我记得军营里的住房是尖顶的筒子式的平房。同一走廊内,我们小孩子可以自由出入每一家门。我很快就适应了二姨家的生活。作息随着早晚吹起床与熄灯号。吃饭到食堂打来苏式的伙食—经常是大咧巴(面包)与白菜炖肉片儿。平时观看解放军战士们出操或演练。周末到大礼堂看苏联电影或到操场上看军人们滑冰。反正在我心中,姥姥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甚至不记得曾经想念过久别了的爸爸妈妈。
   一天我正带领表弟,边齐步走,边唱着新学会的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只不可战胜的力量……”突然听到下班进门的二姨高喊:“妈妈,老陈(二姨夫)他们部队要回国了了!”那时我全然不懂,自己将怎样幸运地亲历志愿军回国那动人心魄的历史场面!那一天熄灯号响过,整栋房子的灯还一直亮着,全体老少都团团围坐,等待亲人归来。大概已至半夜,我困倦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实在挺不住了…… 睡梦中突然被喊声唤醒—“来啦!来啦!”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到无数背着行李的志愿军,不断地涌进房子的大门。渐渐地,走廊里,房间里有限的空间都站满了人,象是到了人山人海。我先是看到一位年纪稍长的军人冲向二姨,夺过她手中的表弟,一面亲吻,一面不断呼唤着:“儿子!儿子!我的儿子!”我猜想到,这就是那从未见过面的志愿军军官二姨夫!我听不懂其他人们激动地交谈着什么,也记不清除了握手与拥抱,还有什么其它激动人心的举动。但我终生记忆犹新的是,许多志愿军战士都围着姥姥痛哭落泪了。我至今唯一清晰地记得一位战士说过的话是—“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我当时还十分不解地望着他抱住我的姥姥,哭着喊她“妈妈!妈妈!” 我自豪地认为那以后一生中,无论我跨过怎样的千山万水,无论我经历了多少次离别重逢,我最难忘怀的是那一年我4岁,我亲眼目睹到那“保家卫国”最可爱的人,对祖国,对人民最淳朴感人的爱!长大以后我更深切地体会到,那是世界上我见到过的最永恒最伟大的爱!我应把这真实而又珍贵的记忆留给我的子孙后代!

2007.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