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老家的事儿

王辉

 

惠杰的“红白理事会”像是有鼻子有眼儿地说我老家的事儿。

35年前我二年级的时候,妹妹出生。家里缺人照看我们,放假就把我一人送到河北省永清县的老家。谁成想,这一呆就是一年。

村儿里就一个仅一个班一个教室一个老师的学校。校长侯老师就管他自己一个人的师资班子和十几个七到十几岁一到六年级的学生。我一个北京一年级才毕业的小学生,还得教连汉语拼音都不会的侯校长兼老师“毛主席万岁”不是“猫竹细弯碎”,花儿是花儿而不是“画儿”,“昨天晚上”不能说成“夜了个后晌”。这还了得,原来北京不这么读书上课!侯校长立马决定开辟拼音课,大小学生必须手背后端坐,“右忘悔痛穴荡牢氏,嚼睡朔话睡朔话,乡收度淆剩一个样”(由王辉同学当老师,让谁说话谁说话,像首都学生一样)。我乐不思蜀地当了一年的“村教师”,死活不回北京了 。由于一场大病,被爸妈强行接回家。

回到原先的学校,原来的同班同学都上三年级了。由于缺了二年级一年的课,三年级多位数的乘除法和应用题令我心惊胆颤 。语文课上,我的“花儿”也成了“画儿”,同学也成“痛笑”。不知是我的努力追赶,还是我的满嘴的新鲜的“大碴子”口音,生平以来第一次当上了中队长,紧接着被推荐去考外语附校。

一晃30年,几年前又回去过一次。说来我老家离北京也就百十里,现在有了高速,也就个把小时的路。但是,北京门口儿的老家,30年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离了高速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十来里的路得颠蹬一个多小时。屋里还是铺着糙席子的大火炕,通着烧柴做饭的大柴锅灶。猪圈边上圈着的露天的茅坑,什么样的粪料都一览无余。多少人用过的满是茶污的茶缸子,黑手巾擦巴擦巴就给你倒茶。

北京来了亲戚,四邻几个村儿的老老少少轮着来瞧。嫁出去的大大小小的姑姑表姐表妹叔伯家的婶舅家的,都带着一家老小回门。认识不认识的,一夜一夜坐在炕上不走,没话说了,就喝茶磕瓜子儿剥花生。赶上吃饭就自自然然地跟着吃了,一点儿不见外。因为我是整个家族唯一在“歪果”生活的人,亲戚们轮着围着我反复咨询:“外国不跟我们说一样的话儿呀?”,“飞机上还有沙发?”。村子里还是一个混班制的小学校。抽抽成小老头儿一样的侯校长,在人堆儿里还唯唯诺诺地露着大金牙叫我“忘牢氏”(王老师)。我这么重要吧,又是王氏家族的长孙女,却因是女子,大老远的来得日子不对,不得给爷爷上坟。

爷爷殁的时候,作为长子的爸爸本应操办白喜事。但因自小去了北京,对老家习俗一概不知,只得出钱,由大叔叔操办。爸爸懵懵懂懂地在长途站被家里人用拖拉机接到村口。按老规矩,离家一里远,就得一哭一跪地行到灵前。可怜我老爸那也60多岁,伤病了多年的老腰和头晕的宿疾,跪起了几个来回,已不能自个儿走道了。众乡亲谅老爸北京远道而来,由小叔叔代劳跪行到爷爷灵前。老爸被众人搀着,挪到爷爷棺前,依着在北京遗体告别的理儿,鞠了几恭就走开了,弄得众老乡亲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大叔叔悄声面授:得大声地嚎丧,还得抢天夺地地诉怨着“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呀!”这可难歪了一辈子性情内敛平和、从不大声言谈的老爸。试了几次都吼不出声,也酿不出泪,最后还是小叔叔代劳了。可灵还得守 。换了拨儿吊孝的人来,大叔叔就招呼大家:又来人了,又来人了,准备啊,开始!于是乎,守灵的直系儿女媳孙都要舞手顿足高昂地哭呛起来,拉着长腔儿诉怨着老爷子咋舍得让上百口子子孙成了孤儿。大叔叔还得拉着高高低低的哭腔嘱咐一旁的人为吊唁的宾客斟茶倒水。

出殡的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几处戏班子,扯着嗓子唱着“路边的野花儿你不要踩,不踩白不踩,踩了也白踩,白踩也要踩”;众人们哄着再来一个,那边又开始“妹妹你船头坐”,“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好像全没我爷这回事,或借我爷热闹一回。

乡下人不把死当回事儿,真正的视死如归。不像城里人,都忌讳讲家人。爷爷活得好好的时候,叔叔们就来同爸爸商量爷爷的后事。老早备个棺木在家,爷爷还时不时躺进去试试是否舒服。殁了个亲人长辈,也不像城里人那样悲痛得非要跟了去。

人家也不认识老子庄子,也无从习学道家儒家,更不知晓何为玄观禅道。城里人还不知高低地编故事逗自己,非推说是人乡下人自己说的“我们刚用纸擦屁股,你们城里人已经用纸擦嘴了”,觉得用纸擦嘴了不得了。城里人不才拿了人家世世代代“勘破生老病死困惑,了身达命,生不足喜,死不足痛”的旷达胸怀,当刚掘出的宝似的,兴奋得像小学生般的,津津乐道、孜孜不倦地大谈阔论什么生呀死的。还互相探索哪!还做总结哪!还著书立撰谁谁论谁谁,非把这事儿归类成这道那教的。无非要教训人们“看淡生死名利,万物不争,厚道载物,抱残守缺”;说白了就是让城里人的理念作回乡下人。满世界夸夸其谈,可轮到“老、病、死、残、富、利、名、实”时,哪像人家乡下人参悟得那般透彻呦!

我看倒是城里人刚拿了“道家”遮羞,可人家乡下人祖祖辈辈寻常粗朴间举手投足散发出的智慧早已“道”貌盎然了。

纸擦嘴算什么呀?“道”多深呐!

2007.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