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坛

 

刘惠杰

 

这几年,地坛很有人气。

二十多年以前,北京的春节庙会恢复,从厂甸迁出,设在了南城的龙潭湖。太远,我没有去过。不知哪里不合适,庙会很快转到了地坛,一直到了现在。

今年春节,除了人多,车多了。中国的事,往往变化剧烈,一个时间单位内骤发多个时间单位的情况,一下子,多了很多车,方圆几公里,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儿空地。好多外地的车牌。地坛距离我的住处一箭地,我只是一九八九年去过一次。以后有人去,问问,说还是那样,老一套,不过是东西越来越贵,尘土飞扬,人挤挤撞撞的,越来越没意思的意思。

资本积累的初级阶段,很快有人看到地坛的人气有开发价值,于是废了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书市,开了地坛书市。多读一本好书,多一份幸福的悠长。这么多的出版社集合一处,难得的机会,读者徜徉其间,享受。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春秋两季书市,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了四季书市。每次书市之后,都拖带着一个漫长的服装市场,不如农贸市场整齐,闹哄哄的,弄得个地坛一年到头没有消停的时候。

几年之间,门票由最初的一元,涨到了今天的五元。

涨得多了。

中国有很多优秀的数学家,实用数学普遍很差,百分比的算术尤其差。一比五,意味着什么?如果我现在有一比五的收入增加,本来要买JETTA的计划立时撤销,我好不容易买一次车,以为穷人不知道舒服么?我改买MERCEDEZ了。

这是向上说,说着高兴。往下说,一比五,意味着什么呢?北京一位退休教授的工资两千元。减去五分之四,剩下的,已经不足以维持教授的起码生存尊严。

安定门,据说以前是北京城出粪车的门,城门楼巍峨,永远有飞鸟盘旋周围,可惜建地铁的时候拆了。安定门向北,过了地坛,如今的和平里,以前是乱坟,挖地三尺,必见白骨。地坛东面是青年湖,里头原来是个俄罗斯坟,现在还有刻着俄文的碑,有东正教十字。地坛东侧的左家庄,康熙年间就是烧死人的地方。地坛有今天的局面,和风水没多大关系,和交通有关系,旁边有一个地铁口,又是二环的出口,怎么来的人都能找到。

一箭地,是抬脚就到的地方。平日里散步,走得还要远些。谁提议去书市走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今年“五一”的书市,我终于决定不去了。

书原本这样重要,书原本给了我们这么许多,如今对书这样漠然和隔离,多少让人有了一些慌乱。

北京的书市没有书了。

好像没人写书,好像没人编书。至少有十个门面卖同一个不知名版本的《史记》,至少有二十个门面卖几十个版本的健康菜谱和相当大胆的裸体艺术。

说没有书,当然过于刻薄,比那些没有书的日子,阿弥陀佛,实在好多了。在三联这样的出版社,应该有所收获。但是,这样的出版社很少,另外也觉得他们距离生活很远,没有人说今天的事。或者说,想说今天的事的人也算有几个吧,如今获取信息方便了,堆砌一些东南西北的你说他说,隔靴搔痒,说不出什么,说不明白,他们自己可能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

今天的事儿可能是任何题目。比如我很想了解有些个建筑的设计思想、理念呀(我听这个词儿,牙疼),什么的,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呢?应该不是什么不容易讲明白的题目。我们的事,我们明白,我们现时的不明白也是我们的明白状态。我们自己不讲,留给后人去讲,增加后人的负担和麻烦,感觉没脸没皮的。

小时候看的书,都是殿堂。“书上说的”,都是不容置疑的绝对真理。看书的孩子们互相认识,老在打听书的事儿。甚至忽略了男女界限。你把书借给我,自然知道如此有来有往,双方都觉着占了不知哪儿的多大便宜,不问其它。知识的吸引力大大超出了社会人为造成的拘束,有些“书胆包天”的意思。也敢跟不熟悉的人张口,也敢跟大好几岁的孩子张口,也是以即时的或者远期的交换为条件,谁都欢喜有这样的机会。

一九六五年,传阅的热门书有《巴斯克猎犬》和《战斗在敌人心脏》,要排队,要盯紧,不让人加塞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抢手,现在听谁说“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或者“右勾拳”,只要年龄合适,就有理由猜他当年跟自己差不多。如果说“冬尼娅”,对方还没反应,可以放弃对话。这些书经过的手太多,书页黄旧,前几页和后几页都没有了,读过书,有时候不知道作者是谁,不是我们失敬于作者,是我们原本就没有看到过他们。

拿来书,迫不及待,或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或者蹲在厕所,蹲得两腿麻,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口气读下去。有些书,不读完了,没法儿睡觉。

我这样读的书里,有一本《聊斋志异》。《聊斋》神神鬼鬼,还有一些男女关系描写,当时是禁书。我看的是竖排版,有拼音,有注释,是一个大学读物。那时候,什么都禁,不问青红皂白,两个馒头粘在一起也可以看成是女人屁股,这本教材应该也在被禁之列。之前没有看过古文,感觉新奇,借助注释,能看懂,几百年前的人,跃然纸上,活灵活现。说话也比现今好多人精彩。后来想明白了,那时候,肯定也有很多人说话让人讨厌,不过正是因此没有流传下来。

历史,留不住废话和无聊。

如今,几乎没有这样的书了。

去年在人民文学的书摊上问过,甚至没有全本的《聊斋》,不是因为色情,是因为高考没有这方面的出题。

卖书的吆喝,一块钱一本,白捡啦!好像卖布头儿的。

买书的多半也是节日假期长了,没法儿打发时间,来这儿凑热闹。临了,好歹买一本书回去,给别人看,不虚此行。也有男女约会,还在朦胧状态,不知道哪儿见面合适,生怕莽撞了,选了这个地方。也有打工的老乡聚会,青年男女农民,借机会当一回真正的城里人。也有我这样,吃饱了饭消食,过来遛弯儿的。

书不是哪个的特供,开卷有益,书对谁都有价值。

昔日的地坛,没有今日的风光。

地坛以前很荒凉。杂草丛生,破壁残垣。四面有好几个地方可以出入。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当时地坛的坛是一个重要的保密单位的所在。隐蔽,门关着,没有人出入,外头罩着一堆破烂的油布,结构不高,也没有任何声响,很不显眼,一直以为是个破仓库。除了这么个奇怪的建筑,就没有建筑了,北面靠墙的地方有个钟楼,钟完整,缺了摆,我用石头敲响过。有一天钟楼塌了,很快有人把砖捡走了,很快钟也没了。

大人不让我们去地坛。这么个荒僻地方,恐怕有什么不测。孩子成长,互相比试胆量,自然有不听大人话的时候。但是,白天去便去了,晚上是绝然不能够靠近的。如果晚上九点以后,你穿经地坛,而且被证明你确实穿经地坛,那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孤胆英雄,别人会紧张地屏住呼吸,敬畏地看你几个月。记得有个不知轻重的,说哪个女生半夜穿地坛回家,女生家长闻知,揪着这人的脖领子,不依不饶,最后是组织上正式出面澄清,才算了。

地坛荒凉,蓬蒿没人,里面能有什么,我想象不出。那时候穷,有个野猫,也有孩子惦记着,什么时候专门过来,怎么着抓了吃了。大一点儿的孩子说,里头有“对虾”,就是男性不良青年和“圈子”在一起身体亲密。显然,用词激烈了,这躲在草棵子里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些不愿意公开身份的情侣,他们忙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对其他人,比如对我们这样的十岁少年,能造成什么危害么?

最后一次去书市,书摊的对面放了十几帧大幅的纪实新闻照片。

交通事故现场场面,岁末好不容易拿到工资的激动民工,残疾人奋力争取正常人的生活,生命前后的绝症病人……

我站在照片前,站了好一会儿。

能如此真实地纪录我们生活,也好,比没有纪录好,比导演的纪录画面好,比有的书好,比没有书好。

 

2007.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