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美丽瞬间》王玲玲
  2007/12/10 10:38:09  王玲玲  点击:1394

        父母都已去世了,这才想到与他们相处的日子,是多么珍贵。

回望一家人快乐相聚的时日,记忆总会去追逐一大片农田,以及那片农田上空太阳光洒下的跳跃着的金点,和耳边知了一刻不停的叫声。

那是五十年代人民大学对面的农田,城市边缘上的最后一片绿地。现在早已变成豪华商店和居民小区了。当时我家刚刚搬到这个位于西郊的人大校园。每个星期天,全家都会去这片农田上散步。我们走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享受硕大的白杨树洒下的大大的一片绿荫。常常有微风轻轻吹来,温柔地抚摸着我们的脸,风中伴有青草淡淡的带着苦味的气息。那一刻是多么安静!连回忆这一刻的时候,那充满了灵魂的宁静都会在心中涌起。知了的叫声远去了,背后大马路上的汽车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我却听到了我们心头的欢笑。爸爸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沾着泥水的青草上,他拔起地头上紫色的小野花,管它叫“紫罗兰”,妈妈把这些小花和狗尾巴草编在一起,编成花环,架在妹妹汗津津的头发上。

为什么会老是记得这个场景呢?大概是那一刻内心充满了一种特别的安详和快乐吧!大概是这种一家人静静相聚的时刻实在也不多吧!大概是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享受着他们的青壮年华和健康,而我们童年的心里也没有一片乌云吧!记忆中的阳光格外灿烂地照耀着我们的脸,田野上爽爽凉风吹走了我们脖子上的汗水,还给我心里灌满了永远不会逝去的,与这些回忆同在的,丰沛而饱满的亲情。

我希望用笔,把这些日渐远去的美好瞬间一幕一幕地记下来,或许他们能带着当年原有的色彩,给我们的下一代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思考,并在他们的心里存留下来。

说起来,我们对父母的了解是比较少的。这大概首先是因为他们天性就不爱多说自己。也是因为从儿时起,父亲就患上了遗传因素导致的精神分裂症,我们与他的交流也就基本上被阻断了。母亲又要工作,又要照顾爸爸和我们,更是很少说到自己。若不是她历经文革劫难而保存下来的父亲的十几本日记,我们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年轻时代的情景。他们的相爱,他们所经历的抗战,以及他们诗人一样的浪漫情怀。

那就让我的叙述,从这些日记开始吧!

 

一 父亲的日记

那是大大小小十一个本子。过去母亲是用纱巾包着它们,现在我把它们放在一个铁盒子里,以防潮气的进一步侵蚀。不过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这些可爱的小本,在现在的街面上是绝对买不到了。抗战期间的那几本,是用白报纸订成的,本子的皮是用农家自织的土布浆硬之后订上去的,巴掌大小,放在手里非常柔软。据日记记载,有些小本是妈妈亲手订成的。当年爸爸一定是仔细地把它们放在军装的口袋里,那方方正正柔软的小本,至今仿佛还装载着它的主人对它珍爱有加的气息。

三十七年前,正当文革进行的最残酷的一年,一九六八年,母亲曾把这包日记交给我保管。

那时我仍然住校,只在周末回家。一个星期一的早上离家时,母亲把一个报纸包交给我,看着我把它装进书包里。“这是爸爸的日记。”我点了点头,我们都没说什么,明白这个家随时随地还要被“抄”的。这是我第一次得到母亲这么重大的托付,心里充满了感动和好奇。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这么些日记,而且被母亲这样珍藏着。少年的我们所知道,所看到的父亲,是一个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的人。听妈妈说,当年他是新华日报的记者,很会写文章,报道过很多次战斗,和战斗英雄。尽管知道这些,但自儿时记事起,跟爸爸就不曾有什么交谈了。只记得有时候早上起来,他会高兴地递给我们几篇写满字的稿纸。上面往往是一些军中生活的片断。记得他提到漆黑的夜里的行军,黑暗中的脚步声,还有村子里的狗叫,还有自己的极度的困乏,“走着路就睡着了。”爸爸的字是瘦长形的,字体轻盈,潇洒。可惜这些稿纸,在几次搬家中,都没能保存下来。

然而,居然还有这些日记!

我抱着书包,急急地赶到学校,冲进宿舍,躲到属于我的上床,翻看了起来。

才翻到第一个本子——黑色的布皮已经破了,是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一年的——就读到这样几段话:

伟立于前日和菱菱曾来此,菱菱在这两个月中,竟变成另一样子。会说许多话,能跑路了,会自己洗澡,穿衣,穿鞋,能自己吃饭。今日来看她,不在,将出门遇她和保姆一道回来,兴高采烈,一同到饭馆,请她吃了顿合意的午饭,油炸茄盒、鸡蛋汤,一定好吃。临走时,大哭不舍。

不亲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天真。”

“在菱菱身上,想到多少不幸的孩子……能对这样的一个好孩子,有感情上的联系,这也是生活中的幸福。”

读到这里,我惊呆了。被这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父爱震住了。是上苍用这样的方法来传达我父亲对我的爱吗?是上苍用这样的方法来帮助我了解我父亲吗?这仿佛是错过了的,另一时间里的亲情,就这样降临到了我的面前。

我捧着这些小小的,发黄的本子,读到爸爸当年感情充沛的字句,激动得倒提着几口大气。而那诗一样的句子,又让我如痴如醉地走进了一个似乎是梦幻中的美妙世界。

“两年不见的滹沱河,又是在三月的天气中相见了,多么美好的山川啊!在来路的山坡上,我不禁陶醉了……”

“在秋日的晴空下,帮助老丁收割谷子。这样和煦的太阳,这样寂静的空气,这种充满泥土气息的生活,和我离别已二十年了。我一面切着谷穗子,一面陷在童年的梦里…… 风吹动干枯的禾叶子,发出索索的响声,正如我的童年生活,在和我絮语。悲苦寂寞的童年啊!”

“只从天空的碧蓝色及贴附其上的白云,也可知道是秋天了,这时激起我的回忆最亲切的,是童年的家乡……身边的白石在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平原与远天呈现出无限寂静,虽然是在战斗中,我也禁不住想:我愿做一个歌者,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唱出我最真挚的感情。

巨大的死亡,灾难与流血,笼罩着整个中国,决定今后几世纪人们的命运的战争在进行着。历史的进展,使人类演出了他们自己所预想不到的悲壮剧。它推翻了许多人的信心与智慧,哲学,艺术,科学……学术在衰退着,也在重生着,思想被纠正,也是在创造着。”

我躺在床上,蒙上被子,一页又一页地读着,读了差不多两天。因为是上床,没人来打扰。别人以为我是来例假肚子疼,谁都不知道在这两天中,我跟随着父亲,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读着他,一个随军记者通过敏锐的观察作出的诗人一般的描述,就如身临其境般地到了晋察冀边区的各处,看到了雁北,浑源,平定的贫苦的山村,看到很多活泼可爱的战士,也进入了他工作间隙的思考,看到他和妈妈的相遇相爱,听到了他思念中的絮语。他是一个非常爱写的人,字里行间,才气横溢,一幕幕当年的情景像随手拈来一般生动地在我眼前展现:

“……好一个熟悉的秋天的白云啊!……多么快呀,一会儿又变成紫红,于是天渐渐苍茫,只留下浓重的山影,和哗然的胭脂河的水声了。

“涧底的杨叶不停地翻动着,小瀑布哗哗响着,流水从后面奔来,两面的高山从眼前向高空竖立着,山顶上映着落日的彩云向南奔驰。秋天的北风吹净几日来的阴霾。这样的好天气,正像今天人们的心情一样痛快。”

“我观察每个人都有一种可爱的特点,其总的根源是真实……我总是在压抑着,时时恐怕爆发出大笑来。我们每个人都在给出。生命的充实的意义,也就在这给出上。”

“听完这个报告后,我感到一种愉快。这是当一个人内心充满着真理之光时所激发起来的热忱。没有什么很大的阶级斗争的比较,和平的农村生活,以及后来的学生生活,使我缺乏一种尖锐的,为半殖民地的中国人(尤其是无产阶级)所必须具有的斗争性。在最近的三年来,我才开始严重的锻炼着。这期间我曾经无数烦恼,但我坚忍着坚持下来。到今天,自己是有些显著的进步了。

千年历史的压迫,无限量痛苦的担当者的无产阶级,半殖民地的苦难的中国人民,有什么可畏惧的呢?让最大的动乱的历史场面来临吧!让一切不流血的无形的残酷的斗争表面化,让不可避免的阶级斗争进行得更剧烈些,以缩短人类苦难历史的进程,让光明早日来临吧。

我们是向着错误的历史积累,向着旧社会秩序,向着冷酷的士绅先生,向着一切猥琐卑鄙与自私自利的最顽皮的捣蛋者……只有斗争才能锻炼劳苦的无产阶级的大众。不疲倦的斗争啊!”

“敌人到了朱家背的情报也在这时传来,大家很混乱。那个大兵,在树底下从容地吃大饼。这是它表现出一种坚强的人格。在贫苦与恐怖中,只有勇敢,坚强是可宝贵的。”

“今日到鱼王口,三道河的交叉处。转进东沟,不远有一大山崖。一到谢底,遇雨歇一小时。晴后再走,北转入西沟,到大鱼庄,大雷雨来,久旱了,我们宁愿少一日行程,也愿这场雨下的成功……村人很好,对牲口草料及公粮都保证无问题,在打游击时,这种村庄常常遇到的。”

“晚宿大鱼庄,雨仍不停,一早起已晴。天凉。过北岭后,便成雁北气候。从岭上南望,许多大山都在眼底下,此行所过都是穷苦的山村。在西沟村略息,以北村庄残破无比,以染庄最甚,无一间完整房屋……人们在坚强的生活着,此时有一些乐器声传来,村庄中人都乐观慷慨。”

“一早出发,到西河吃早饭,这家四口人,主人中年,忠厚老实,过去是佃户,出对半租,八路军来了减租,只过去的十分之一。去年大生产又打了一石粮食,全村都是佃户或半佃户。人们从心里感激八路军。”

“昨晚宿沙唐湾。村的北沿,石铺街道。沙河水甚响。宿一村店中,紧临河湾,就饭洪盛分号,一老商人待客很好。吃到白米饭,这次行军中不易遇到的。曾不相识,而且一过即别,在此等处,却是表明无利害观念的。”

   “列宁格勒正在斗争中……黑暗势力在向着光明作最后的扑击。正如在暗夜中,无边际的恶浪向灯塔汹涌……在最大的胜利前面,往往要经过最大的危险与可怕的失败。要使人类社会出现一种新的社会关系,没有剥削,没有阶级,没有战争。这些从有人类历史就有记载的东西,都一笔勾销。这一胜利,将等于创造一个新世界。”

“小鬼把一匹骡子头高高地吊在椿子上,‘你调皮’他站在土堆上,一只手指着骡子的头,开始了快板独唱——

‘你调皮,我把你个日本鬼子……去年反扫荡……’他唱到别处去了。和骡子毫无关系,骡子不耐烦的‘哼’了一下,摇了摇头。于是他又想起刚才的仇恨,把缰绳再往高处一提:

‘我叫你调皮,嘿……’

……除去骡子和他的独唱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注意。孩子们的游戏往往是这样的。他们很少关心别的事,尤其是别人的批评。在这种状况下,便产生世界上最高的艺术和最美的人性。”

“战士手里拿着书本,他刚从树底下学习归来。两只肩头上,一边一只刚孵出的小鸡。‘唧唧’,小翅膀不住的拍,想跳下来。他的大手翻上去一摸,它们就安静地蹲下来,战士们口里则哼着课本,也因为小鸡们的听从训练,脸上表现出喜欢的神情。”

“柏林完全占领,希特拉,戈培尔都自杀了——一次人类历史上的大事变,在我们一代眼前经过,战争是怎么起的,又怎样终结。我们还参加了这个战争的一角,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之一员,而且是正义的战士。没有宽枉了这一条性命。”

“两日来,人们在狂欢中。整个人类历史上,感受到这种感情的次数还不多。一个人的人生能感受到这种感情就是幸福的了。这种欢乐绝不是私人生活中任何欢乐所能比的。这是一种崇高的伟大的民族欢乐,为每个人所感受到。在这样的感情中,人们是溶合在一起的。

‘日本无条件投降’——就像闪电霹雷一样,震撼了每个人的心。

十日夜,许多人已经睡下,第一个消息,许多人都不敢相信。接下来延安的消息已经证实……于是一个消息传出去,涌起一阵阵情绪的波涛。火把举起来。我举起了第一个火把,在延安的消息读完后,我拥抱了在我跟前的第一个人。

我们的火把,沿河跑下去。汇合了党政各机关的人们,山头上是响亮的欢歌声。”

读着父亲用瘦长的字体在发黄的小本子上写的字句,我不仅熟识了他们当年的根据地的生活,也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思路敏捷,感情充沛的父亲。两天以后,我从被子里爬出来,满心的狂喜。忘记了校园里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的文革运动。我对所有的人微笑,为自己的生命感到万分的自豪。原来,我有这样一位父亲!

197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与父亲八十岁的大哥,我的大伯,行走在老家村外的一个山崖上,打算去看邻村我的六姑。

他累了,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眼前的山坡上,是已经刨完了地瓜的土地。山风从后山吹来,在寂静中鼓荡,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了历史的宁静。也似乎感到了我父亲的感受,感受到了他“寂寞而悲苦的童年”。

在父亲的老家生活了两年之后,才对他的故乡有了更贴切的理解。这一带地少人多,一直到了七十年代,人们还是以地瓜为主食,只是因为地瓜的产量高。但常年吃地瓜干,吃坏了人们的肠胃。我看见人们常常秋风一起,就在地头上弯着腰吐酸水。这就是父亲的故乡,这就是他在晋察冀边区工作的间隙常常思念的地方。我在那一瞬间,超越了历史和时间,了解了它的悲苦,贫弱,因而也了解了父亲放下一切走向革命的原因。

“代家庄的一切风俗,使我想起在晋东南经历的乡村生活来,女人们缠着小小的足。这里男人们显得分外辛苦——在古山道上赶脚的人们,枯黄而又黝黑的脸,噪哑的声音——主要是因为这里女人都是真正的残废,把生活的辛苦与负担全压在男人身上,而女人的人格就格外低下……”

“一种力量集结在这儿,它将跨过一个大平原,冲过两道铁路线,达到东海边缘上,在它行进的时候,正像一道巨流,在一个古旧的社会里冲起泡沫和腐草来,并灌溉出新的生命。”

 

 母亲

 

母亲是我生命中的锚。

但让我描述这个陪伴了我大半生的亲人的一生时,我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就像站在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的岸边,望着滚滚逝去的波涛,似乎有很多的问题想问,而最想问的问题却是一句从未问出的话,“您,幸福吗?”问出去的声音停在半空,又消失在风里。不会有答案的。但心里的答案,却是有的。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在白云轻卷的蓝天上,是她始终如一的,诚挚的,饱满的、慈爱的微笑。

为什么要这样问呢?因为在常人的眼里,母亲的一生实在是非常坎坷。不少人在同样的命运面前就倒下去了。然而她却总是坚强地面对突如其来的考验。而且一直保持着乐观的精神。正如爸爸说的,她有一种“完美的人性和坚强的心灵”。

五十年代初,父亲就得了因遗传因素导致的精神分裂症。经过两次住院治疗后,病情基本上稳定下来了。但从生活上讲,整个家庭重担便落在妈妈一个人肩上。物质生活是不太成问题的,主要是精神上,妈妈在以后的政治风浪中,只能独立地一个人扛起一切,面对一切。独自抚育和培养三个幼小的女儿。回想起来,我们的童年是快乐的,家庭是有序而平和的。我们得到了妈妈最有力的保护,和不断的鼓励。几乎三个人都是班级最优秀的学生,金质奖章获得者。小学用五年完成了六年的课程,中学考上了自己最理想的学校。妈妈常说,她得到过爸爸最真切的爱。我想正是这爱一直鼓励着她吧,使她在工作上如此优秀,五十年代自修了俄语,跟苏联专家一起创办人大的工经系,成为当时唯一的一个女性系主任,并通过考试获得了她第一个职称——副教授。(她的工作在下面的简历中有详述,这里就不多说了。)

到了晚年,白发苍苍的她,由于所经历的生活的磨练,更有了一种不平凡的品格。陌生人见了她往往都要说这个老太太风度非凡。她不再关心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人都在操心焦躁的世事,她忘了那些事,摆脱了那些事。常常给我们这个平凡小城的陌生人讲抗战时的往事,唱那时候的歌曲。她脸上和心上是一种涵盖了一切的慈爱,像从一颗经历了千锤百炼的心里射出来的一道和煦的阳光,不耀眼,却温暖异常。这道阳光不断地让我们思索,并给我们心上贯注了时时增强的力量。

妈妈少女时代有一个很好听的,充满了南方秀色的名字——梅青。参加革命后,她把名字改成了“伟立”,是鼓励自己堂堂正正,独立自主的意思。而在爸爸的日记里,她的名字大多变成了带草字头的“苇”,就像我的名字变成了“菱菱”一样,所有家人的名字,都因为爸爸对大自然的爱而有了草字头。

照相簿里有一张妈妈1937年夏天的照片。她和小弟弟,我的小舅舅在一起。妈妈的脸是圆圆的,在高鼻梁,高颧骨上有一双活泼的大眼睛。她黑黑的头发,整齐地抿在耳后,用发卡别住。她正从后面抱着弟弟,像在开着玩笑。小舅舅吐着舌头做鬼脸。那时的她,笑得多么开心。那笑容是我看了一生的,温和诚恳,充满了女性之美的微笑。

时光若能停留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猜测是个午后),我们便只看见了一个在南国的阳光下微笑着的十九岁的女中学生。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在日寇入侵、举家西迁的兵荒马乱的时候,只身离家,去了延安。

妈妈告诉我们,她离家的前一个晚上,把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她的三姐,我的三姨。三姨是妈妈最要好的姐妹和朋友。三姨对她大概少不了一番叮咛,还给了她一块银元。妈妈就带着这块银元上路了。

 

 

三 爸爸笔下的妈妈

 

妈妈先找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那里的领导安排她参加当时国际友人路易.爱黎所组织和倡导的工人生产自救的工作。她与其他几个青年学生一起带领几百个从上海等敌占区撤到武汉的工人和家属,奔赴宝鸡并把他们安置下来恢复生产。之后,她去了延安。

妈妈到了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学习。去陕公之前,毛主席还接见了他们这一批青年学生。学习结束后组织分配到晋察冀三分区在“火线剧社”做指导员。后来,又到分区的被服工厂做厂长。妈妈说过在几次反扫荡中,她带着工厂的女工,背着机器设备和布匹棉花,藏在大山里,山洞里,继续生产,完成任务。

妈妈说她们每天都是和衣而睡,怀揣两颗手榴弹,每天拂晓前都爬上山顶察看鬼子的动静,看是否有偷袭行动,确定了之后就继续生产。

艰苦动荡的野外生活,使她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在晚年因此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妈妈与爸爸相识是在1944年秋天。

也许还是让爸爸来说那些岁月的故事吧。

“和伟立今天第二次见面,心才得着落下来。第一次是十五号,归来就获了那封信,所以就有了上页的那首诗。那只是想象之作,还不是事实。因为那天我已经得到了安慰和依靠的感情。

桥已建好,归来正是苍茫的秋日的晴空。我路上跑了一段路,心思集中在一个形象上,但是我的手不断地要拾起一棵枯草或一段高粱秸来,又无所得的丢掉它。一个人对面走来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我很和气的回答了他,但我实在并没有回答他任何什么,他呆看了我一下,就不知所措的过去。回到屋来,我一行书都读不懂……”

“饭后我去伟立那里,愉快地说了好久。夜幕时,我们出去散步,剧社里一个大花脸用他的喇叭送我们。伟立装不听见,我笑了又笑。一步跳上水坝上的路,两旁有许许多多的稻田。雾霭罩着村落的树林,滹沱河在愉快地唱,寂静而温暖……爱情充满在空气里。这是应该满足的人生啊!我们完全又恢复了孩子一样的稚气与快乐。又到我们的屋子来,谈了政治,人生,家乡。熄灯号催她走了,但是,明天的一个宝贵的时间又已约定。

“昨晚一直到深夜,我把那首诗抄在几张白纸上,预备将来见面时给你——把在离别期间里能表示我的真实的感情的东西送给你。

正在开会当中,接到你的信,我没有立即打开来看。我的心因愉快而跳动了。但我又按捺不住,终于打开来看了。我没有办法忍住笑,尤其看到你信末的那句‘好,算了吧!’我像看到你的神气一样。幸好开会的人没有注意我的笑。”

“我现在一切都收拾完毕,亲爱的Wily!我的鞋子已钉上带子,衣服已钉上扣子。把军袋整理好,里面仔细地放上你的信,我的日记和写的诗。把不重要的东西都去掉,好像三年前的两枝白蜡烛——这是预备夜行军用的。我想三年既没用它,这次也就不会用它了。我剩下一条被子和你的大衣。完全轻装了。

外面起了大风,一个人的生活多么简单呀!这种战斗的生活,现在看来也很痛快。今天下午我经过一个老乡的院子,看到里面的坛坛罐罐,其实也够简单了。但是就是这种简单的生活,有些人还不让他们好好的过,我们的一切看来颇复杂的工作,就是在为这些穷苦人们的简单生活而战。这里许多孩子没有穿上棉衣,前天我看到两个四五岁的孩子还穿着单衣在门槛上晒太阳,有些半大孩子的单裤子都露着肉。许多人们的衣服补了又补——这个山西地区,看来是缺布的。院子的房东每天吃南瓜加一点棒子面,不比想象的穷苦,但是这个拉着四五个孩子的女人有很好的德性。对这一切我自愧,还是太‘贵族’了。我想到他们的一切。从他们出发的观念还是太不够了。在群众的生活面前,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

“终是高原气候,比下面冷多了,几天来有时下雪,有时阴。昨天又把已坚壁的东西搬回来,多添了一条裤子。前天夜里演习,才感到冷,拿的东西还是太多。将来去游击区,这一些东西都不能带。军衣再脱下来,将不知怎么挡寒?最坏的情况都想过了。这样的寒冬打游击,过去还没有过经验。

今天早晨才确定地知道,大队已派人去剧社。但Wily始终没有信来,不知什么原因?先前还以为已经出发了。如果在没有扫荡前,剧社竟然能来,而且还能演出,这将成为意外的事了。

但明天还是后天到呢?

“艰难的十天。

十七日早晨出发——到北平去。

连滠河水,四十里的急行军。到马庄(七八十里)的当夜,苇发烧。次晨即见右小腿起一疙瘩。这夜我睡一栋将塌的小学中,一夜雷雨,不停墙倒声。

苇只得骑驴在队后走,到走马驿,早饭后(已午),大队前面走,苇及另二病号留在后面走。下午大雨,将大队隔成四五段,我宿鸡道岭,深夜暴雨中,不知苇病况如何?

次日水大不能走,又返回。近午将走时,张陈赶来,告知苇病况。只她一人留在后面,又加病重,心如刺。随后返到交厂,遇到担架。从此开始艰难的五日。

当夜仍宿鸡道岭,终夜呻吟。次日到浑源城,一路发烧。进城第一事,即找医生。中西医都言丹毒,危险。且告以生命之警。

这时医药无着,四无依靠,是最无可奈何的境地,生命是无保障的——这时曾经历非常的心情。后来苇亦谈及当时曾想到死的问题。

守护一个人的生命,以自己的全部生命为之打算救护——这还是有生第一次。这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斗争,现在是胜利了。使我最感触的,是这种胜利是由于遇到偶然的条件——偶然遇到这一个医生。使我想到一个人生命的变化在许多偶然的条件上。往往非人力打算之所能及。

自苇的病告一段落,始以感谢的心情来观看浑源。下午,雷雨过后,周围四处有秀丽的山岭,长城,晚霞……感激之余,便又恢复了歌唱,我们渺小的生命,是得到一次胜利了。”

“给苇的信已写好,让我以无限的爱情来结束这一天。

在信里,我感到没有写出我心情的万分之一来。怎么能够呢?‘以我们相爱相念的心推广到广大的人生当中去。’这是最后互相勉励的话。

当然,我是非常惭愧的,对革命贡献了什么?钢铁一样的革命,绝不容许小资产阶级的‘儿女柔情’,否则那结果会是怎样的呢?我们的相爱自问还是坚强的,只是需要我们更牺牲。

傍晚,风停下来,刮净了的天空,有那么几朵像用红颜色染过的棉絮一样轻松而美丽的晚霞,飘浮在西天边际的山头上,我到河边,连人都很少见,林东头的那个小村,村西首的那几间小房子,现在好像并没有人住一样。初恋与初婚的周围一切都是值得怀念的,永远不能忘记的。柏岭啊!柏岭啊!你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个名字了。”

 

四 菊儿胡同

 

六八年是文革进行得最残酷的年头,也是我们家灾难重重的年头。

这一年我们家三个人:妈妈,我和大妹妹都被关在各自的学校里。学校成了可以随意私设公堂的地方,那时的名词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的小妹妹成了除爸爸之外唯一的自由人。她不得不轮流给我们关着的三人送粮票,送钱。为了省钱,十五岁的她常常是步行走来走去的,从西郊走到我的学校,要走差不多三四十里。

这一年夏天,人大各派之间搞起了战斗。其中一派占领了林园楼,我家被从林园一楼赶了出来。患病的爸爸怎么办?就在这时,三姨伸出了援助之手,把爸爸接到了她当时在城里的家,菊儿胡同,暂时住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我想妈妈一定大松一口气。至今我们全家说到这件事,都非常感激三姨。

就在爸爸住在菊儿胡同期间,我被放出来半天。我去了菊儿胡同,见到了爸爸。

当时的我,心头灌满了别人泼来的污水,弄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小院里很静。只有爸爸一个人住在这里。在六八年的混乱中,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以前的老阿姨自愿地一天三顿照顾着他。我敲开了爸爸的房门,爸爸在窗前站着,还是像以往一样背对着我,等着我说话。

“爸爸!”我叫了一声,想说的话太多了。“他们怎么说妈妈……”说出口的半截话顿住了,就像钢丝在风中抖动,带着一丝颤音。这些事跟爸爸说有什么用呢?但此刻又有谁能听我说呢?

“他们还说……”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堆大字报上的污蔑之词。一边说我一边想,这番话只是“独白”罢了,他不会说什么的。

然而,爸爸突然说话了“不要听别人的。”爸爸的声音十分坚定沉稳,像是醒了。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一缕阳光穿过彩色的玻璃窗照进了室内,仿佛带来了一股奇异的光彩。“我和你妈妈是革命者。”他继续说,“你是革命者的后代。”声音非常清晰,平静。

这之后他又不说话了。而我也仿佛醒了,爸爸掷地有声地两句话敲醒了我,我心从此也踏实了。我注意到他并没有用革命干部这个词,而是说革命者。他心里没有社会等级,他说的只是事实,是以高山大川作证的事实。

这是我长大后与父亲唯一的一次交谈。它发生在六八年的残忍乱世中;发生在菊儿胡同,这个当时的世外桃源;发生在一个我感到最茫然的时刻。

文革中,千千万万的家庭和个人都受到了冲击,打击和冤屈,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妈妈受的苦,我在这里就不详说了。我们只是衷心地希望,这样的残忍,这样的混乱不再出现。

 

五 一首歌

 

母亲很会唱歌。她的歌声轻柔优美,仿佛在不经意间,一条小溪从山间奔泻出来。她教会了我们很多歌,也爱听我们唱的许多歌。在这些美妙的歌曲中,有一首是属于妈妈的。是我们从心里献给她的。那是六十年代一个苏联电影中的插曲,唱的是出门的孩子回忆母亲的送行。歌词很感人。那发自肺腑的爱,是一句一句、诚恳地、慢慢道出的:           

           当年我的母亲,

           通夜没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乡,

           给我一路送行。

           在那拂晓的时分,

           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

           给了我一条手巾,

           她祝福我顺风。

           在那拂晓的时分,

           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

           给了我一条手巾,

           她祝福我一路顺风。

插队的时候,我们在夏夜里的瓜地里,唱过它。会拉手风琴之后,又一遍一遍地拉它。一直到了自己四五十岁了,每次回家,常常也会抱起手风琴,拉给母亲听。年迈的母亲,就坐在我身边,脸上露出这美妙的歌曲带给她的快乐的笑容……

妈妈曾多次送我们出远门。有次插队期间离家,母亲把我送到人大校门口,当时我手里提着一锅肉末酱,是妈妈做的,让我捎给知青点上的朋友们吃。里面放了很多的肉末和榨菜,非常好吃。人大门口的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在柏油路上洒下了浓浓的绿荫。经过那些齐腰高的柏树墙的时候,我偶然间想到,这柏树墙下的草丛里会有什么样的蚂蚁我都知道。这是我小时玩耍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教学楼里那熟悉的气味,操场上用煤渣铺成的跑道,还有校工厂边上的人工湖,以及墅园后面的靶场……上初中时,我是人大附中射击队的队员,在靶场的土堰上和靶壕里度过了好几个暑假。……这该也就是我的故乡了吧!出门的孩子不管走多远的路,都会在心里想着这个地方的。

那天妈妈陪我一路走过校园,给了我很多的叮咛。但主要说的倒不是冷暖和休息。那天她一直在说心灵上的事——快乐的问题。她说我从小是个很快乐的孩子,总是高高兴兴的,她要我一直保持这种快乐,这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一定要高高兴兴的……”我知道她牵挂着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的牵挂其实也确实切中要害。而且我知道我们的身上会永远有着她充满了无限的爱的,牵挂的目光。

在我就要结束这篇似乎永远写不完的文章的时候,让我和妹妹们一起对远去的父母道一声珍重,请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切都会很好。我们永远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