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思想教育》孙永安
  2008/8/11 13:42:59  孙永安  点击:970
 

我们一入学先要接受“专业思想”教育,历届都如此。

先是请临近附小的老师,也就是我们的“大师姐”作报告,谈她当小学教师的感受和体会,然后又请外边的小学教师作报告。给我们作报告的都是从事小学教育多年的教师,也有解放后从事教育工作的年轻教师。听了这些报告,使我对小学教师的工作有了一些了解,也感到教师是个光荣的职业,要做一个好的教师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而听了这些报告,不知怎么,总有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倒不是因为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教师千篇一律的“忆苦思甜”,也不是讲述她们如何克服当小学教师“低人一等”的思想斗争,而是在谈到小学教师社会地位低下时,常常引用这样一句话:“家有三斗粮,不当小孩王。”那意思是是再明白不过了——但凡还有别的出路,也不会去当“孩子王”。

我们这般年龄的人,虽然出生在旧社会,却一直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对解放前小学教师的生活状况一点儿不了解。从长辈们谈话中,对教师这个职业还是很尊重的。在老百姓心目中,“教书先生”是非常体面的职业,似乎没人看不起他们。报告人是否都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当上了“孩子王”?继而逐渐爱上了这个职业,并从中找到了乐趣,越干越喜欢,终于干出了成绩,我们不得而知。结论:小学教师光荣无比。

我们不大了解1949年以前要当个小学教师,是否也得有一定的资格,大概也不是谁想干都可以的。因为“民国时期”也有师范学校,培养的也都是小学教师。大作家老舍先生不就是“老北师”毕业的吗?他不会一毕业就去当作家,总还有过一段“孩子王”的履历。那时他家并不富裕,倒也是事实。但得读到一定的水平才可以有资格报考师范,决不会只背过《三字经》《百家姓》就去报考师范。即便师范学校培养的都是“孩子王”,招生条件也不会降得太低。显然,仅有“三斗粮”是无法供他读书并考入“老北师”的。所以我断定:“三斗粮”带有某种程度的夸张。

当然,我更不清楚解放前小学教师的基本收入究竟低到什么程度,也许真有穷到揭不开锅,而从事拉洋车或做家教等“第二职业”的现象。但这是不是老舍先生离开小学另谋高就的原因?本人没有对老舍的这段生活考证过,不知道。

另外,我对“小孩王”这个称呼也比较反感:难道小学老师就是成天跟孩子们在一起,玩玩乐乐,像幼儿园阿姨那样带着他们作游戏?既无“传道”之责,也无“解惑”之任,与其“教书”的本职毫无干系。如果是那样的话,陶行知先生还用出国留学吗?用不着了吧。对过去小学老师的真实情况,我总是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也没有听长辈们说过被冠以“小孩王”称号的小学教师们如何施教。我的父亲也没有进过正式的小学,他只是在清朝崩溃的前夕,上过一年的“义学”,学的是清末时期由“学部图书局”编纂的《简明识字课本》。那课本很有意思,我至今还保存着。其中有一课书,讲的是大清国的龙形图案的国旗:“世界各国,皆有国旗。我国之旗,绘为龙形,故曰龙旗。国有庆贺,则升旗以祝之。”全课就30个字,告诉学生:国家有庆贺的日子,就“升旗以祝之”。这恐怕是最早的“爱国主义教育”了。这套教材共上下两册,每册一百二十课。课文都不长,文字简单,内容却包罗万象。从衣帽鞋袜到蔬菜瓜果,从自然地理到矿产资源,从行为品格到树立志向,几乎无所不包。我想,教这样的课本,没有广博的知识,非一般“孩子王”者流能胜此任。

因此,先生者,是受人尊敬的。把小学教师称为“孩子王”,是否因为后来的小学老师中确没什么本事、只是为了生计而混饭吃的?也未可知。所以,我怀疑“孩子王”——这种对教师带有歧视、轻蔑甚至侮辱的称号的普遍性。

我倒是听说过以前不少有名的人(如前所述陶行知、老舍等),都教过学,其中不乏也有小学教师,他们是否都曾被人称过“孩子王”?我们不得而知,起码他们自己没有这样“自谦”过。

我认识一位姓沙的老师,就住在我们胡同的西头,曾在一座庙里教过小学,大家对他很恭敬,叫他老师,也没人背后称他“孩子王”什么的。那些识字不多的平庸的北京“下层人”,对老师一向是很尊重的,即便是小学老师也不会遭到歧视,被歧视的是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在旧社会里,即使是社会底层的穷人,只要他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都不会被人看不起。瞧不起小学教师的或许是那些达官贵人们,但他们的孩子也得需要上小学呀。过去医生和教书先生是很受人尊敬的职业,而剃头匠、修鞋匠、搓澡的、拉车的等等才是被人看不起的行业。我上小学时,刚解放不久。教我的老师都很年轻,还都上过大学。她们很受家长的尊敬。直到现在,我还像对待母亲一样,看待曾给我知识和做人道理的“妈妈”。后来我当了老师后,一些学生家长还这样说:就跟您的孩子一样,不听话就打,没事,孩子不听话就得管教!

上了师范,准备将来也做老师的我们,为什么非要进行“专业思想教育”呢?是不是如果不巩固自己的“专业思想”,就会学习不塌实,甚至自己改行?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师范学校一切都是公费,国家培养你三年,毕业后就得服从国家的分配。在计划经济时代,一个中专毕业生,怎么敢不服从国家分配?怎么敢游离开自己的“单位”呢?简直不可思议!

和别人不同的是,听了这些报告后,我的“专业思想”非但没有巩固,甚至对选择上师范有种后悔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病毒一样迅速在我体内蔓延开来。我开始看不惯周围的一切,我觉得许多“师哥”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言谈举止带着些女人气。我看不惯他们的做派,听不惯他们缺少了“爷们儿”语气的谈话。学习的劲头儿也松弛下来,成天闷闷不乐。我越发变得老气横秋,从我的日记里可以发现那时的心情: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做了什么呢?完全是在消耗着自己的青春,促进自己的毁灭,我希望有阵特大的狂风,卷走我周围的苦闷,我希望燃起熊熊的大火烧尽我所有的忧愁伤感,希望有钱塘潮那样的凶猛的潮水,冲净我自身的一切污点,使我变成一个纯洁的人,呵!我希望这狂风、烈火、潮水火速到来,好毁掉这一切。尽管是如此的痛苦,我将忍受下去,忍受下去!……结束吧!如此沉闷的生活!!(19621015

※这里的体育、音乐之类实在如同两个小鬼,拉扯着我……(1016

※……即使这三年的师范生活不能给予我快乐,我也将以孤独者的身份自慰,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满意我的表现,对于我的行为,我是要好好检查的,但那些人对我的冷淡、嘲弄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这种举动也是你们所谓的“高尚之风度”吗?

……我不(会)在集体中索取快乐,因为我不想接近任何人。……

(摘自196315

我开始闹情绪了。我周围没有了可以交心的人,连我同时考入师范的初中同学我也不愿意搭理他们。我经常失眠,精神萎靡不振,还常常头疼。去医务室看病,那个一嘴黄牙的校医说我是神经上的问题,让我去外边医院去检查检查。我去了医院,看了看,但依然效果不大。

    到了二年级,我们要去附小“见习”,帮助附小的老师搞课外活动或组织个中队会什么的。这可真是“孩子王”的差事:不知为什么,那些孩子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更觉得孤独。我真后悔被保送到这不该进的师范学校!

夜里睡不好觉是最难受的。实在睡不着,索性就出来到操场去散步。大概已经是后半夜了,下弦月虽然只剩下了少半边,但依然很亮。水井边的那棵古老的槐树,长得非常茂盛,黑乎乎的遮盖了一大片夜空。我独自一人在300的跑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只有这时,心里仿佛才得到些许的清净。夜间散步还经常会碰到教我们自然地理的老师,他也是经常失眠。这样,操场上就是我们两人在月光下一前一后地走着,也有时是反方向散步,这样会在某一点上和地理老师相遇,我只是礼貌性地向他点点头,因为这位老师脾气十分古怪,我们之间也无话可说。

这一时期,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写诗,在我的日记里曾记下这样一首五言律诗:

《秋晓》

昨夜听风雨,花叶满前庭。小雀高飞去,绵羊草上行。

井边提晓月,茶里盛残星。斯晨无限美,请君抒衷情。

这首诗,我最欣赏“井边提晓月,茶里盛残星。” 一联,后来请教老师,他也说这句不错,对仗很工整,有那么点儿诗意。

对专业思想的教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的“专业思想”一直也没有很好地巩固住,直到我去实习,去工作,仍然对当个“孩子王”不感兴趣。

我一直梦想着上大学,非常渴望大学里的生活,那一定是充满着神秘与浪漫……。然而上了师范,就不能再报考大学了,这使我感到非常沮丧,也是我的“专业思想”一直没有巩固的原因之一。我始终也没有上过正式的大学,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工作以后,我理所当然地做一名人民的小学教师。我满怀信心地走上了讲台,但我真的不适应小学的教学,我不善于管理学生,对调皮的学生不知怎么对付。上课时顾此失彼,按下葫芦浮起了瓢,课堂纪律很糟。我十分苦恼,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小学部的周主任还安慰我,情绪不要太低沉。第一年的工作,我以失败而告结束。

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停课,复课,军训。我仍然不甘心一辈子就做个小学教师,我可以争取当上中学教师,因为我们是外语学院的附属学校,有小学部,还有中学部,我觉得凭自己的能力,是可以教中学的。我的努力终成现实。之后,我又作了进一步的“非分之想”——教高中,当个高中的语文教师!我进修了大专,取得了大专的学历。于是教高中的愿望也实现了。我自学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干别人所不想干的事情,比如给学生开讲座,别的老师不开,我来!这样就逼迫你去看书,看很多书,因为听讲座的可不仅是初中生,也有高中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行?这样,我逐渐积累知识。后来,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被撤消了,我到杂志社当了编辑和记者。但我对教师这个行业,还是有些留恋。上了一堂满意的课,无异于发表了一篇作品,那种愉悦感是任何人所体会不到的。

直到现在,我也闹不清,我的“专业思想”是巩固了呢?还是消失了。思来想去,自己也就是不愿做“孩子王”而已。

现在的小学教师待遇可是今非昔比了。想到一个重点小学校去谋个“孩子王”职业,可不件容易的事。学校每年收的“择校费”(或曰“赞助费”)就相当可观。小学老师有私家车已不足为奇,“家有三斗粮”已快跃为“家缠万贯”了。我们这代人没赶上这么好的时代,如果晚出生几十年,现在谁还在乎“小孩王”这个招人不待见的称呼——谁爱叫就叫,有钱就行。师范学校也就别再为师范生的“专业思想”大费心思了。

套用一句新疆歌的歌词作为结尾吧——

什么亚克西耶什么亚克西呀,小学教师亚克西!

200869日下午4草,12日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