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嫂》黄晓敏
  2009/6/15 10:00:21  黄晓敏  点击:1046

 

康嫂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小心地跟在朋友后边,圆胖的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

她身材矮胖,两条短腿有点里八字,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却也一阵风似的,脸相是上海人天生的白嫩,怎么也不象快六十岁的人。

朋友告诉我,康嫂原来在一家华人开的杂货店打工,最近被老板解雇,老公也丢了工作,索性提前过起退休的日子。她却不甘心整天呆在家里,想出来挣几个钱。

“我们出来得晚呀,工作没有几年,退休金也没多少好拿。我自己想想,做得动么还是找点事做,譬如出来散散心,又好补贴家用……

买下邻居的房子之前,我家有一个突尼斯女佣,说好打通装修以后还让她接着做,C君知道了,极力向我推荐康嫂,又说她很需要工作。

大概见我有些犹豫,康嫂说:

老师你今天先看一看,看我做得怎么样。如果满意,再谈以后的事,如果不满意,也没有关系。这样好不好?

说着自己的语言,我们都感到一份亲切,虽然我并不习惯雇用比我年长的人,也只好努力压下那份不安了。

康嫂告诉我,她曾给几家法国人做过,现在只剩一家了。在这个城市里,家务女工是很抢手的,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

“法语不灵光啊,她一边辨认清洁剂上的法文字母,一边说,“外国人讲话听不懂。我跟他们打交道老怕的,还是我们自己人随便些,老师你说呢?

她用抹布擦家具,短胖的胳膊使劲挥动,衬衫上很快有了大片的汗迹。我给她倒了杯矿泉水,让她歇一歇,她执意不肯。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么就要做好。我不怕卖力气,最怕受气。那个杂货店就是不解雇我,我也不要再做了……”

因为不会法语,康嫂干的是店里最累的活,搬运摆货,清洗擦扫,还要给老板和伙计做饭,每天晚上,她把饭桌上的剩菜和没人要的老菜叶、坏水果带回家去。在国外生活贫困的人不少,但象她这样保持六十年代传统的也真不多。苦和累,她都可以忍受,别人笑话她也不在乎(尽管我相信,对于来自那个时代的女性,放下自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最让她受不了的,却是误解和冤枉。几个月前,店里少了一些货物,怎么查也没结果,问谁都不承认,不知怎么老板就认定是康嫂拿的。

“我真是气死了!我又不会讲话,心里恨啊恨啊说不出来。从前我在上海,是先进工作者呀,困难时期食堂的东西都交给我保管……”

我有些好奇,既然不懂法语,当初为什么非要来法国呢?

“我是不要来的,是我老公啊,他家里有个亲戚在马赛开餐馆,要人帮忙。那辰光办手续好麻烦……”

“那怎么不在餐馆干下去,跑到别人的店里受气呢?

康嫂鄙夷地摇了摇头,一副“不说也罢的样子。接过我装在信封的工钱时,她红着脸,不停地说谢谢,好像该道谢的不是我。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八点钟门铃准时响起。我最恨法国人的习惯性迟到,可康嫂的一分不差也太让人吃惊了。她家不近,自己没有车,而尼斯的公共交通是既不准时又不方便的。

“我六点半就从家里出来了,她说,“来得太早了,在楼下花园里坐了坐,看到你老公上班去才进来的。

尽管我一再说不在乎几分钟,康嫂还是固执地每次准时进门。

一次干完活,她不好意思地说要请我帮个忙,然后从一个超市的塑料购物袋里掏出几份文件,让我帮她看一看。法国的行政和税收手续很复杂,别说外国人,就是法国人也有不懂的。我一页一页给她解释,又替她填写了申请救济的表格。

她鸡啄米似地点着脑袋,一叠声说谢谢:“语言不通真不方便啊! 从前还好,女儿跟我们一起住,现在她走了,我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

我问她女儿哪儿去了。

“说起来伤心啊! 我们刚来法国的时候,女儿才七岁,我跟她爸爸出去打工,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没办法,请不起人看孩子,又怕出事。她可怜啊,每天夜里等我们等到老晚,可我们回来了,说来说去都是在外面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气。要不就是算账,钱不够用,我跟老公总是吵架。后来女儿就不要听了,我们一回家,她就插上耳机,躺到自己房里去。

康嫂擦了擦眼睛。

“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出来是为什么。早先想,是为了孩子,可孩子又不开心。老师你也许不相信,我挣钱挣得苦死了,可是替她请家庭教师从来没有舍不得。现在她大学读完了,工作还没找到,交了法国男朋友,马上搬出去住了。

我安慰她说,法国的年轻人都这样。

“她过得好么我也没有话说,现在礼拜天也不回来,电话也难得打,钱么倒还是要的。男朋友来过一次,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女儿倒拦在头里不让去,他爸爸说,是怕我们丢人呀……真是不知道出来做什么!”

我问她出国以前干过什么,她说在上海一家餐厅当服务员。

“工资不高,可是有得吃啊! 那辰光,大家都想出国,谁会想到将来退休的事?没人跟我们说……吃是有得吃啦。

在这个南方城市,同胞不多,除了杂货店的人,康嫂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老公年纪大了,耳背,心情不好,在家里两人也是没话。她似乎很高兴有个谈话的对象,每当我不太忙的时候,就一起喝杯茶聊一会儿。

除了女儿,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哪一天回上海去。   

“十多年没回去了,做梦都想啊!”

我知道她只是说说罢了。我曾问过她父母是否还在,有没有兄弟姐妹。她说双亲两年前都去世了,当时她回不去,只给哥哥姐姐寄去了一笔钱。

“现在退休了,干吗不回去看看?

“钱啊,还是钱啊!”康嫂说。

从前工作过的单位,退休金等于没有。父母不在了,哥哥姐姐家里却还是老要钱,在他们看来,法国的康嫂,怎么也是财主。

“他们哪晓得挣钱的难啊! 喏,剩下的那一家法国人,也不要我做了。老太婆嫌我打扫得不干净,她说话我又听不懂。

又一次,康嫂拿出银行的一封信,让我帮她看看。我告诉她,因为她的账户是专门为低收入的人开的,银行每年一次例行公事,要她出示收入低不纳税的证明。康嫂听了,却仍然不放心。

“可是,这个钱数是什么意思呢?诺,这里,是不是要罚我的钱啊?

我看了一眼,那不过是某种贷款的规定限额,没什么要紧。康嫂终于松了口气。

“多亏你讲的清爽!我怕要罚钱,这几天困觉也困勿好…… 又不敢请别人看,以前叫一起打工的看过,他们见了我这几个钱,还要借啦,借了么又不肯还!”

我忽然想起,楼上一位太太曾问我,能不能请康嫂去她家工作。她搬来不久,有人介绍过一个阿拉伯女工,做了一个多月忽然不来了,失踪前拿走了抽屉里的现金和首饰,幸亏贵重首饰都放在保险箱里了。“现在的社会道德太糟糕了,真是谁都不能相信!你家这个中国人,她很诚实吧?

“当然了,可是……”我不知道康嫂该不该去。我告诉她康嫂的法语不好,她笑容可掬地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康嫂倒很高兴,还说现在特别需要钱。她一直盼望女儿结婚,这个消息还没盼来,前几天女儿打电话来,却说自己怀孕了……

初夏的一个上午,窗外的花香随风轻柔地飘进来,我刚在书桌前坐下,就有人按铃。见到门口的康嫂,我有些奇怪,今天不是她来的日子啊。

她的样子气急败坏,说话也有些结巴:老师,麻烦你跟我上去看,看看,那个太太说什么我不懂。

上楼时她不住地说,对不起啊,又打搅你工作。

优雅的太太脸色阴沉,告诉我康嫂打碎了一个花瓶。

“要是别的呢,也就算了,可这是从威尼斯买的姆拉诺烧瓶,本来是一对。现在是再也没处去配。

我知道那种手工玻璃瓶,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康嫂手足无措地站着,头上直冒汗,一个劲儿说“我陪,我陪。

老师,你告诉她,我没有钱,只好免费给她打扫吧,她说值多少钱就打扫多少次。你跟她说,好不好?

女主人仍是怒气满面,我真心同情她的懊丧。

康嫂颠着白薯脚,跑去找来笤帚簸箕,把地上的碎片扫干净。望着那倨偻的背影,我突然发觉康嫂已经老了。她抬起手臂擦脸,不知汗水还是泪水,衣袖湿了一片。我的眼泪也快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