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钟。

几颗晨星犹豫着不肯散去，

一抹晨曦早早地站在了银杏的枝头。

南新华街二号，

琉璃塔，

和平门，

六部口，

电报大楼，

钟楼上面的表盘发着月亮一样的光，

从发光的表盘里传出悠扬飘远的信天游。

 

 

早上七点钟。

一夜的蛙鸣，

终于到了消停的时候，

在蝉儿开始烦人的合唱之前，

泥土的芬芳里流动着安静的温柔。

苏州街，

厂洼，

东院和西院，

五号楼和六号楼，

醉人的丁香和火红的石榴。

 

 

早上七点钟，

教室通明，

录音机的磁带有些吃力地唰唰唰地转动，

英俄西法德日，

朗朗书声如小船儿振奋地推开波浪，

外附人开始了一天的节奏。

 

 

同学，

都是新人，

来自北京的四区八县。

半臂间隔向前看齐时，

有的认真地抬两个胳膊，

有的同样认真地举一只手。

老师，

都是新人，

多半儿没想过给小学生和中学生上课教授。

 

 

我在此前的学校里，

左臂威风三道杠，

担任学校大队旗手。

如今站在外附的行列中，

没了三道杠，

什么符号都没了，

新当选的小队长命令我立正稍息向后转齐步走。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心情，

我并不怀疑我曾经的和现在的优秀，

因为我周围所有的人，

几乎都当过旗手。

 

 

那时候的我们，

争先恐后。

我们有的含蓄，

有的不怎么含蓄，

我们就是不喜欢忙也忙了，

到头来没什么成就。

我们和善，

不构成环境中的侵略性，

我们纯洁，

没有多少复杂的念头。

我们好像就是习惯了要竭尽全力争取好，

争取好于一般，

我们同学少年的幸福，

已经在排斥无作为并且无意义的随波逐流。

 

 

几十年后，

我们平淡地看待世事，

我们妥协，

我们迁就，

我们也有过很多很不情愿的认命和低头。

但是，

任何时候，

也许是任何时候，

不管和谁在一起，

只要我们愿意，

请不必怀疑，

很可能是我们笑到最后。

 

 

我们的深处，

永远有着人民英雄纪念碑纪念的英雄，

我们记着，

中国革命的前辈们，

为着中华民族的尊严、幸福和自由，

忘我牺牲，

有过怎样可歌可泣的浴血奋斗！

为勇敢，

为光荣，

为正义，

为进步，

我们的心，

哪怕是在漫长的冰雪的黑夜里，

也抑制不住地热烈颤抖。

这是因为，

不管时间怎样打磨和消耗我们生命，

不管我们的生命怎样平淡和风狂雨骤，

我们至少，

至少从来没有放弃我们的理想和追求，

从来没有！

 

 

你是我的同桌，

排队你左我右，

学习成绩我九十八，

你九十九。

割麦子我们在北方暴烈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中肩并肩，

拔河你我是从来不知胜负的对手。

演话剧我永远是正面人物，

联欢跳舞，

你涂脂抹粉儿在台上转得高兴，

我在台下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角落里，

为你卖力地吹拉弹奏。

我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

没有想过，

天真烂漫的外附人，

嬉戏嘈杂的外附人，

后来竟然活跃在今日社会的浪滔激流。

 

 

一九六九年前线的英雄连长，

一九七二年海淀区商业系统的红案技术能手，

一九七六年清明天安门广场上雪一样白花中肃穆庄重的青少年，

一九七七年和一九七八年北京高考的榜首，

北京奥组委的发言人，

美国大学和法国大学的终身教授，

中国作家的领导。

中国文化人中的风流。

中国派驻世界的几十位特命全权大使，

中国经济界现时当然的行业领袖。

 

曾记否？

在和平门和魏公村的校园里，

那些寻常的，

平凡的，

却是难以忘怀的轻风细雨，

那些有时候清晰，

有时候不怎么清晰的，

日夜与春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的眼神里多了闪烁的内容，

让我有了一些陌生的难以言喻的好受。

我的视觉听觉和触觉悄然地彻底变化，

你说话那样香甜，

你的黑发舞动起来轻软娟秀，

你在丁香丛中的那个转身，

停止了我的呼吸，

成了我一生一世珍藏在心底的美丽镜头。

 

中国有一些古旧的愚蠢的文化遗留，

我们生活中只关系到自己的那一个部分，

却要等待毫不相干的人判断是否。

外附人回首，

几多遗憾，

几多可惜，

几多感伤，

几多愧疚。

 

 

中国，

存在于一个不大的地球。

近代中国改变落后，

需要学习和借鉴世界先进文明，

需要不卑不亢地在世界上广交朋友。

我们为中国的强盛欢天喜地，

我们为中国走向民主与科学的每一个进步一次又一次地泪流。

 

我们坦然地走进世界，

知道了外语的最大意义，

在于给了我们关于世界甚至是关于我们的真理，

知道了在任何时空，

中国人有被广泛尊重的理由。

我们知道了，

人类普遍的价值观中，

都看重诚信，

都有互相的诚挚的友好问候。

我们知道了，

世界一直在变化，

世界上的爱越来越多于仇。

我们知道了，

纵有三十六般解释，

人，

天性自由。

 

 

早上七点钟。

是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

 

你拍拍我的肩，

我握住你的手，

五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风雨同舟。

外附人老也说不明白这油然而生的亲切，

却老是有心情集合聚会，

比赛唱歌，

痛快喝酒。

除了我们，

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中学部，

什么是小学楼。

除了我们，

没人喜欢用几种外语轮唱《团结就是力量》，

也没有谁那么深情地怀念红烧狮子头。

我们其实没有想得到什么关于亲切的具体答案，

这些亲切对于我们已经足够。

半个世纪以来，

我和外附人在一起，

我们外附人在一起，

我们心里有这个天上的学校，

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