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的雪
  2012/2/24 23:33:50  刘惠杰  点击:1013
北海道的雪
 
刘惠杰
 
小时候,脑子里有外国的形象。
美国黑孩子小杰克,读书的年龄当童工,整天受压迫。哪个话剧里,或是哪个广播剧里,有个美国警察,叫“布将利”,膀大腰圆,在大街上提溜着个老长的一根棒子,一头儿细,一头儿粗,打人。我和小杰克年纪差不多,想着如果出门就要撞见很多戴大壳儿帽儿的“布将利”,得吓得尿频。法国大革命,当东开始革命,后来不怎么革命,对敌人手软了,坚持彻底革命的是罗伯斯皮尔,也不成事,没几天,自己也被砍了头,连累好多人一起被砍头。这些地方大老远,没有一点儿好,都是令人心惊胆战的事情。
日本不然,如果不说打仗交恶,就有好得多的时候。鲁迅给我们讲了藤野先生和上野的樱花:“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蔡锷离了小凤仙,扬帆沧海,直奔东瀛,成就一世护国英名;孙中山搞共和,在伦敦被抓,在日本就没有被抓,还在日本发生了伟大的爱情。
日本其实没多远,飞机飞去,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去海口四个小时,去乌鲁木齐四个多小时,没有铁路之前去拉萨,从北京乘飞机到成都,过一夜,第二天大早上奔双流机场转机,都比日本远。
可是觉得日本远。也没想过为什么,一直没想过我和日本会有什么关系。
完全不会说日语,应该是最大的障碍,我相信人之间最大的距离感,是语言不通。语言不通,和语言的半通不通,情况差不很多。现在这个年月,一屋子的人,走过去,搭讪,跟谁说话都容易,唯独和日本人很难密切,他们如果不讲中文,很少有讲英语讲得好的。我是口语翻译出身,明白碰上水平差的翻译不如没有,要赶紧躲开,他(她)会认真地把你搞得非常难受。
日本人模仿能力极强,唯有在讲外语上磕磕绊绊,尤其是不如中国人学外语学得好。几天在日本,到处都是连声的哈伊和点头鞠躬,日本人在交际中温和、客气、机警、手脚快,很懂礼貌。但是,也碰到过神情非常严肃的人。一共两次,一男一女,都是机场的安检。男安检在札幌机场,小个子,制服笔挺,眼睛看着地面,看见他的时候,他低沉地说:沃德。我没听明白,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没在意,他便示意我一边站下,继续低沉地说:沃德。他不高兴的样子。我被拦下了,只好和他说英语,他愈发地不高兴,吃力地又低沉地说了一次:沃德。我忽然明白他是在问我身上有没有带着水或者其它液体。我几乎有些歉疚,赶紧说没有。我看他的样子,实在是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女安检在东京,问的是LIGHTER,故事的意思差不多。我尤其弄不明白的是,他跟你严肃对话,他的目光却一定锁定在别处。你是不好意思直面跟我说呢?还是你要说的事情过于严重害怕惊着我呢?还是视力不好呢?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么?后来知道,传统上,日本人和你对话,他和你是不能对视的,一旦和你对视,那不是爱上了你,就是要马上杀死你。
日本是一个单一民族国家,这在世界上很少见。自强,是生存的基本条件,是一个优势,过于要求自强,一定要强过谁谁,也可能是衍变成为一个思维上的巨大障碍。
十二月底,隆冬。北海道是个岛,周遭儿临海,天气瞬息变化。晴的时候,天像一块明晃晃、透亮儿的翠儿,说话间阴了下来,风卷过,漫天飞雪,几十米外,已然是迷茫一片。据说一月并不是北海道雪最多的时候,入二月,雪就要下个不停,几天积雪的厚度可以没人脑袋,人和车都要在雪的高墙之间行走。几十年没见过大雪了,心情欢快,恨不得躺在雪地里体会体会,多好的雪啊。唉,北京要是有这么几场雪,南水北调工程可休矣。
风雪漫天。即便是杨白劳,顶着风雪回家,也是怀里揣着一根红头绳,手里攥着二斤白面,心情也不错。
入夜,四下里漆黑。车在平稳滑行。导航仪上,除了我们行车的指示箭头,两侧没有路。北海道,雪多的时候积雪4米,年平均温度不到10度,有些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北海道人口密度70人/平方公里,比较北京东城区人口密度21965人/平方公里(2010年普查数据)(我原来住的院儿600多户人家,这么一算,放在北海道就只剩了不到两户,想了想,也过于冷清了),没有挤来挤去的人群,没有偷着烧煤的锅炉,没有排放黑烟的汽车,空气质量极好。十九世纪开发的时候,北海道引种了世界上最好的土豆儿、南瓜和香瓜,引进了世界上最好的奶牛和肉牛,加上自然资源里丰富的冷海鱼鲜,在北海道不愁没有好吃的。中国人出门,吃不好是最大的灾难,能够保证吃好,然后彻底逃离恐怖的全方位的污染,享受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清静,北海道是今日有钱的中国人的理想去处。
远处有了灯亮,新建的滑雪场正在夜场营业。这是一个接连一个的山峰,上面的雪道熠熠,像一条条白练,从天飘然而落,舞动在夜幕之中。
在北海道机场,看见几个中国人。男的年岁在中年或者以上,眼神迟滞,面容沧桑,中国穷困地区农民的原生态穿戴,女的好像是他们的老婆。有知情的说他们是“进修生”,明面上说是来日本学手艺的,其实是实在的种地农民,在北海道当农工,比在中国收入高,活儿也轻些。同一时间,我知道北海道市长正准备赴北京,宣传北海道,兜揽生意,北海道现在最大的游客群和最能消费的游客群,是中国人。
日本火山成国,四处温泉,天天洗温泉不是什么奢侈。混汤仍然有。想想,男女混浴,是怎样一回事呢?除了芬兰人一家人,不分男女一起桑拿,西欧人听不得大家一起洗澡的话。中国人约着一起上澡堂子,在澡堂子里吃喝玩乐,在澡堂子里谈生意交朋友过日子,而且由来已久,陆文夫的《美食家》朱自冶当年就是每天一个半天泡在池子里。可能就是一个习惯,批评不得。
我们用的这个汤在楼顶,推门出去,有露天的池子,池子紧挨着墙,出水入水小心,怕把池子里的水掀到墙外去。雪零星地落着,远处山间闪烁点点灯火,人在热水里浸着,头和脸不时地接上一片雪,昏昏然。
日本干净,比巴黎和伦敦还要干净一些。感觉得到日本人习惯上讲究干净,超过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奥运会以后,在盘锦市中心,几百人晚上在露天广场上吃饭,脚底下铺了一层垃圾,比黑非洲不如。人这种动物,可能本性上就是喜欢清洁,在干干净净的环境里,精神安逸,心情舒畅。女性更是这样,自己干净,喜欢男人干净,你洗干净了再来。人能够维持的清洁程度,是文明程度的绝对标志,至少是人的起码追求。
不过,老是要脱鞋,感觉麻烦。大冬天的,到了哪儿,一定要脱鞋,只剩了袜子,脚下小风飕飕地凉,不好受,两个小腿老是夹着取暖。中医说,人上了年岁,脑袋未必捂实,但是要暖住脚。日本人学了中国很多,没学中医。进门存鞋,出门找鞋,没人管的时候,鞋堆成一堆,有人管,就要领牌子交牌子害怕牌子丢了。日本人可能和鞋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脱了鞋,袜子就那么干净么?比较其它行业,日本制鞋业无声无色。
元旦前后,店家门前都有装饰,左右两侧,一边儿一个松竹梅的组合,对称,或者落地堆放,或者悬于墙上,梅是绢花,松枝子和竹节都是新砍的,干净利落,有大有小,形态不一,日本人会插花,造型都很用心。岁寒三君子,是苏轼当年遭贬黄州时的典故:“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说什么冰雪寂寞?这里贤士往来,又有一琴一瑟,风有风韵,水有水音,人生何求?北宋时期的事,中国人很少说起了。如今中国人贴门神和财神,没钱的贴财神,挣了几个就担惊受怕,心里贴门神未必用,贴上一个,心里好歹踏实一些。
没想到,松竹梅的风雅,在日本得到了尊重和继承。
2010年12月31日晚,下榻在富士山脚下的一个农舍里。
电视上放“红白歌会”。一面是男人,一面是女人,这个主意不错,男女群体相争,表面上闹得再厉害,不会真打起来。这个元旦节目里的好多歌听着耳熟,《我只在乎你》有人说是中国歌,有人说或是日本歌,中国人非常喜欢唱,日本也非常喜欢唱。真心喜欢同一首歌,大家是不是朋友不说,至少说明有共同之处。此前知道了久石让,800人合唱《天空之城》,排山倒海,激荡人心。祈盼中国出现好的作曲家。这么多的人,自愿站一起,鼓丹田气,冲力口腔鼻腔和颅腔,投入全身心感情,演唱一首好听的歌,感动自己,感动世界,感动历史。人生的光荣,这也是一种。
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是结结实实的存在。我们很难用轻松的心情回顾中日的过去。其实,有起码见识的人都明白,和持家过日子的道理差不多,已然的事不容丝毫遮掩,将来一定要努力建造和维护和平。每每见到儿童游艺用的军车、炮艇和武器,我心里都很不舒服,我们真的有那么多的敌人么?战争血淋淋的,有那么好玩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