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身感受一次对人的尊重
韩英
这是前不久刚发出的事。
有一天，在学校的电子邮箱里突然收到了系主任的一封邮件，是群发，发给所有教西语的老师的。信的大意是：前几天几个学生来我办公室要求换课。每个人都说听朋友讲另一个老师不要求有教科书，所以他们想换课，这样就不用买书了。请大家注意，所有西语课都要要求并使用订购的课本。所有课的学生都应该有同样的学习经验，包括充分使用规定的教科书。
原文如下：
Good morning Spanish faculty,
In the last few days, I’ve had several students visit my office asking to switch sections of Spanish; each claimed that they had heard from a friend that the instructor of the other section did not require students to have a textbook, so they wanted to switch so that they would not have to buy a book.
Please make sure that all sections of Spanish require, and make active use of, the textbook as ordered. Students across all sections should have the same learning experience that includes full use of the required text.
Thanks for your help!
我一看就明白了，那是在说我，因为这学期，我第一次决定不用原来的教科书了。在美国，没有统一教材，各种教科书很多，名目繁多，相互竞争。我们采用的教科书有很多不足，而其它许多教科书有很多长处。于是，我把各种书里好的东西拼在一起，增添了很多图片和实用的课堂练习题，编了一套自己的教材，每次上课，把印好的材料发给学生就是了。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学生竟然因此换课。
我有些紧张。尽管我知道，我并没做错事，而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教学好，为了学生好；我也知道，在美国，学校的领导一般不批评人，不发号施令，只会提建议，商讨。可是，不管怎样，还是有点不安，因为终归是件事，不处理完不舒服。
于是，一大早，其它什么事情都不做，我就开始准备自编的材料了，同时，心里琢磨着如何措辞，包括语法用词。没办法，英文不是母语，还是准备一下好。当然了，很多次，到时候说的和准备的完全不一样。美国人理解外国人很快，很多时候，没等你说完，他们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所以，我要准备用最简练的话，快速地把意思表达出去。
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她正在跟一个学生交谈。很自然，我就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趁这机会，匀匀气，镇定一下情绪，使劲儿放松下来，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没过两分钟，那个学生走了。我坦然地走进她的办公室。她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让你等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是应该的，怎么她还向我道歉？我赶紧说：没关系。
赶快说正题。我说：看到了你的邮件，事情是这样的…… 我急着想把准备好的一大套一口气倒出来。可是，正如我所料，没说几句，她就示意我不用再说下去了。从她的眼神和手势里，我能清楚地看出，她不让我说，不是不想听下去，而是真的不需要我作任何解释。就像在法庭上，如果你不被告知有罪，你需要作什么解释呢？不说也罢，按原计划，我低头从包里掏出我自编的材料，准备展示给她。这时，她又急忙探过身来，阻拦了我。我愣了，还以为她不屑一看。可是她诚恳和蔼地对我说：“你不用让我看，我完全相信你”。她这时的态度让我感觉，她不仅相信我当时说的话，甚至相信我这么多年一贯的教学方法。而且，她阻拦我，不是出于不耐烦，而是不想犯错误，因为如果她不相信我，那她就错了。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她说：“我发那个邮件是给所有老师的，不是专指某个人的。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做的，只知道有学生想换课，但我并没有问学生想换到哪个老师的课上。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只要大家知道这个情况并且以后注意就行了。”
我无语……
我惊呆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嘛！
我有些晕，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她能不知道吗？太简单的事儿了，随便问一下就行了。即使不问，学生也会随口带出来吧？也许她知道了不想说？她跟我没有任何私情，有什么必要这么保护我？即使说出来的话，能伤到我哪儿去呢？
我知道，所有这些想法和猜疑都错了。是小时留下的后遗症，让我总担心，在领导面前随时都有被批评，被处分，被监视，被查检，作检讨，难堪，下不来台，刁难，委屈，被挤兑，被穿小鞋的可能。
我生长在一个批斗成风的年代。学校动不动就开批判会，点名批评还不行，还要当事人做检讨。小会批，大会批；班里做了检讨不行，还要全校做检讨。校领导那严厉的面孔至今我不能忘。我还清楚地记得，老师教育我们说，这样做都是为了年青人的好。可是，谁考虑过学生的感觉，当事者的人格和尊严。
美国人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她不会隐藏什么，也不会拐弯抹角。更主要的是，他们就事论事，而不是论人。我相信她没有打听过到底是哪个老师，因为这对她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老师都要受到公平的待遇。我也知道，很多美国人不背后议论人，他们觉得这样做对别人不尊重。至于当面批评或者指责，我更是从没经历过。他们不愿意让别人感觉到一点点不舒服，不愿意给别人精神负担。
出了系主任的办公室，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初紧张又窘迫的我，突然变得那么舒心畅快。我想呼喊，我想哭。我从心底里感激世上有这么一块地方，让我感到人的尊严。
2012年2月写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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